哪想到韩邈会乘车,甄琼立刻紧张起来。韩邈见他却是一笑:“琼儿可是觉得,我给沈括的钱太少了?” “呃……”甄琼的确有点想法,此刻却不知该怎么说。自己能得那么多分润,可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岂能不心虚? 韩邈却笑道:“不是我不愿多给,只是制镜的法子虽妙,却并非不能模仿。甚至可以断言,放大镜销路必然更广。此物简单,匠人们学学就会,价格也更为低廉,更适合读书人用。而那眼镜,做工复杂,打磨艰难,要培养不知凡几的磨镜匠人,还有能听懂沈括之言的匠头。成本堆叠,势必只能卖给贵人。偏偏此物带着,就证明双眼有疾,真会来买的,又有几个?两百贯之数,已经不低了,还有玻璃料补偿,故而沈括才会欣然应下。” 这番话,甄琼真的不难理解。材料耗费,又岂是区区几百贯能打住的?若是他,听说能有玻璃料随便用,说不定就答应了呢。更别提还有钱拿。 谁料韩邈说完,又笑了笑:“不过等铺子开张,我依旧会分你一成。” “什么?”甄琼不由叫了出来,“可是眼镜真是沈兄琢磨出的……” “不是为眼镜,而是为玻璃。”韩邈正道,“眼镜虽然未必会有许多人买,但是玻璃却是不愁卖的。说不定到时东京城里制放大镜的,都要从我这边购入玻璃。而那晶莹剔透,不含杂的玻璃,是你一手烧出来的,甚至还为此伤到了自己。怎可不分你一份?” 两人挨得太近,近到衣袂相接。韩邈的视线,自自然然落到了甄琼当初烫伤的那只手臂上,虽无碰触,那里却骤然烫了起来。甄琼面红过耳,忍不住握住了那早已痊愈的伤处:“我,我当初也是为了量杯……” 他当初立项,只是为了凑齐一套堪用的玻璃器皿。韩邈给了他实验的场所,给了他随心所胡折腾的经费,还给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实验器具。如今有了新的赚钱法子,还不忘了分他一份。别说是大益朝,就算传说中的大赵,也从未有这般的事情。 而如此慷慨,他竟然连个身契都不要…… 韩邈见甄琼一脸羞窘,简直要滴出血的模样,心中也轻轻一,伸手盖在了甄琼的手背上:“琼儿跟旁人不同。那些新奇物事,于你可能是随手之举,于我却是登天梯。若无琼儿,我今可能还在相州,哪来如此局面?” 他难得说出肺腑之言。就算心有抱负,就算自信,他也该花费五年十年积累,数不清的磨砺拼杀,才能换来出人头地。而现在,因白糖,他成了当朝宰相的座上宾,可以直抒臆,指点国策。因香水,他得了太后赏识,一改京中风貌,让铅汞脂膏再也不能登堂入室。甚至连那崭新的眼镜生意,也是因甄琼结识了沈括,才会生出枝节。这些,可不是区区“福星”,就能概括的。 就算不谈情,这小道于他也是不同的。一成分润,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那只盖在手背上的大手,甄琼只觉呼都困难了起来。脑中光闪,犹如年夜时看到的烟花,绚烂的让人神。 偏有煞风景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小友还是要学学骑马,这东京城里驾车,太难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动,沈括竟然觉得饿了,可是路上人多,马车走得太慢。他忍不住驱马上前,对甄琼抱怨道。 那只盖在手背上的手,悄无声息的撤了回去。韩邈笑着替他答道:“琼儿不怎么出门,还是乘车安稳些。” “技多不身嘛……”沈括可见不惯这个,嘟囔道。 韩邈微微一笑:“我陪存中兄同骑好了。” 说罢,他命人停车,换了马,绕到了沈括身边,跟他闲谈起来。 车里没了旁人,甄琼不由举起手,狠狠了自己的脸颊,却也没能把脸上热度去。千般思绪,颠来倒去,只变成了一句话。 谈正事真好,以后还要多谈谈才行! 第53章 当天晚上吃饭时, 到底说了什么, 甄琼自己也不清楚了。只记得屋里有好听的琴声, 果酒特别的甜,还有韩邈那张让人头晕目眩的笑脸。 浑浑噩噩回到家,睡了一晚。第二天睁开眼, 甄琼犹觉得心头跟刚刚煮到沸点似得,噗噗冒着水花,翻腾不休。 一咕噜从上爬起来, 甄琼抓了抓头发, 费力思索还有什么正事?想了半天,他突然想到了之前提到的那个酒坊。虽说酿酒不归道观管, 但是各家都要用到酒、木,也不陌生。酒能制香水, 亦能消毒,木似乎可以用于造纸和制漆。虽说这些甄琼从未研究过, 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处,但是探讨探讨总是可以的吧?这等正事,当然要让韩大官人知晓才行! 美滋滋想了半天, 甄琼才洗脸刷牙, 用过早饭就开开心心的跑去炼丹。就连米芾这家伙又跑来捣,他也不怎么生气了。 “沈兄那放大镜可卖了?”虽说昨“晕镜”吐得厉害,但是米芾没忘了这事,一来就问道。 “卖了,足足得了两百贯呢!”甄琼颇为自得。这可是他替沈括牵的线, 韩邈还谢了他呢! 米芾沉片刻,问道:“两百贯是多还是少?” 甄琼:“……” 这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见甄琼瞪他,米芾赶忙道:“我又没赚过钱,怎知是多是少?三五十贯的砚台,我就有一堆呢!” “那你怎么还如此抠门……”甄琼更无语了。这小子简直是个铁公,送人东西只送自己的字画,从不送贵重物品。 米芾哼了一声:“娘亲不让我拿钱,说此物肮脏。想买什么跟她说就是了。” 阎夫人英明!甄琼深以为然,要是把钱全给这小子,指不定家里就要堆各式各样的石头了,还是要管着点才行。 虽说搞不清二百贯是多是少,但是米芾总算知道,以后沈括可以随便磨玻璃了,不由又开心起来:“沈兄比你大方,一定会送我放大镜的。我也新画了一幅山石,到时可以回赠沈兄。” 说着,他还拿出画轴,对甄琼炫耀:“这些天总听你们说什么光影、焦点,我思索良久,琢磨出了一种新画法,尤为出彩!沈兄定然会喜的!” 在米芾心里,沈括才是真正懂他之人。说他的字好,画也好,不输那些昭文馆的同僚。比起甄琼这个只能看出方圆的俗物,可是强的太多。 甄琼漫不经心的瞅了眼,画里的墨确实有了些变化,有浓有淡,看起来更像是实物的样子了。但是他哪肯让米芾高兴,只哼了声:“墨一涂一大片,能分得清什么浓淡?还不如拿炭条画呢,说不定还更像些。” 他只是随口一说,米芾却愣住了。这些他也见过沈括和甄琼两人拿炭条书写,对此物也有些了解,确实可以随心所掌握颜深浅。若真拿来画画,似乎也有独到之处?只是炭条不比笔,脏了手可怎么办?就算带上手套也未必能挡住吧…… 脑中七八糟,米芾也顾不得炫耀自己的新画了,只想先回家试试。招呼也不打一个,他卷起画轴就走。 甄琼早就习惯这小子的德行了,也乐得清净。今天沈括肯定会来吧?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多了一成分润,甄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头还要送他些东西才行,玻璃皿啥的就不用说了,再点肥皂或者夏防虫的油,不知道沈括喜不喜? 然而左等右等,直到过了下衙时间,也没见人来。甄琼本以为沈括又沉数算,忘了时辰,没想到韩邈竟然匆匆赶来,见面便道:“沈夫人昨夜突然发病,沈兄如今守在家中,怕是不能来了。” 甄琼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突然病了?病的重不重?” “我已替他延请名医,正要去看看。琼儿可要同去?”韩邈问道。 “去去去!”甄琼又想起了什么,一阵风的跑回了屋里,不多时,又飞快跑了回来,“走吧!” 不知他回屋取了什么,韩邈也不多问,带人前往沈府。沈括家住南郊,是租的房子,一家三代挤在一个小院里,看着还不如甄琼住的偏院大呢。 听闻两人前来,沈括亲自了出来。与昨晚的意气风发不同,如今他发髻散,面惨白,眼底青黑一片。见了韩邈,就一揖到地,哽咽道:“多谢景声请来了王神医……” 那姓王的,乃是京中名医,出身御医世家,最善救急重症。不过因人年迈,极少出诊,寻常就算能付得起诊金,也请不来人的。 沈括哪里能料到,自己刚刚遣人给韩府送了信,韩邈就替他请来了王神医。此刻见到恩人,只恨不能跪倒行个大礼了。 韩邈上前一步,扶起了沈括:“存中兄不必如此。尊夫人现在如何了?” “王神医施了针,已经转醒了。”刚才还能忍住,说道“转醒”二字时,沈括泪都下来了,“听神医说,命无碍,能救的回。我竟不知,她都病的这么重了,还以为只是风寒……” 面对狈拭泪的中年人,谁又忍心苛责呢? 韩邈轻叹一声:“无事便好。医药费用,存中兄不必担心。小弟还带来两个得力仆妇,能帮着照料病人、持家务。” 沈括儿子年幼,母亲老迈,子又突患重病,如何能照顾的过来?更别说医药费了。光是请神医出诊,就要花上百贯,之后的药钱、谢诊的费用,亦不是个小数目。韩邈此举,才是真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沈括哪里忍得住,又要再拜,被韩邈拦下,温声道:“存中兄乃是琼儿好友,便是韩某的朋友。能帮的,自当帮上一把,不必如此。” 听到甄琼的名字,沈括才泪眼朦胧的看了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小道上前一步,把个东西到了他手里。 “当初见到沈兄,就因此物。沈兄只管拿去救急,有甚么需要的,也别客气。”甄琼飞快把话说完,还拍了拍沈括的手臂,以示安。 傻愣愣的摊开手掌,沈括才发现进来的是一块金子,上面还有个小小的牙印。当他为自己解围,现在又救了子的命,这等恩情,确实不是个“谢”字就能报偿的了。 泪一时淌的更凶了,把胡子都沾一片,沈括也来不及擦,只对两人团团作揖,还把儿子喊来,要让他给两人磕头谢恩。好说歹说,父子俩才被劝了回去。韩家那两个仆妇,也手脚麻利的忙碌了起来,看护病人,照顾老弱。原本作一团的小院,渐渐有了条理。 站在院里,也没人招呼,韩邈就那么静静看着眼前景象。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我母亲,当年也是得了急症。痹卒厥,连医生都没等来,便撒手人寰。父亲伤心过度,没过三载,也跟着去了。” 父母接连离去,对于韩邈而言,是一块触碰不得的溃处。当年骤闻噩耗,天似乎都塌了一块,得他不过气来。然而上有祖母,下有弟弟,还有偌大家业需要持。连哀伤也成了奢侈,不能表在外,更不可能找人倾诉。韩邈默默把这一切在了心底,连一丝罅隙也未曾出。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忙碌的沈家人,那些似乎遗忘的东西,突然翻涌了出来,灼烧五脏,捶打心肺。对于生死的大恐惧,和那难以消解的怨愤,又岂能轻易忘怀? 灯火昏暗,夜朦胧,连那张脸,也笼罩在了影之中,看不分明。甄琼心头一紧,突然抓住了韩邈的手。他自幼长在道观,无父无母,辨不明这心绪究竟是何滋味。然而看着那张没了笑容的脸,他心里痛得厉害,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把他从那影中拉出来。 “我,我会制一种灵药,对于痹特别管用!” 握着自己的手,热乎乎的,并不柔软,反倒过于糙了些。可是如此用力,如同那急迫的声音一般,死死地拽住了自己。 韩邈扭过了头,看向身边人。那双眸子闪亮亮的,透着股惶急,还有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他是西韩家主,足能撑起家中大梁,让敌人退避三舍。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软肋,会出来破绽。可是仍有人,会为他担忧,怕他伤心。 “若能早几年遇到琼儿,就好了。”韩邈握紧了那只手,柔声道。 他不知那“灵药”是否管用,但拉住他的手,更胜灵药。 那人眼中有些东西,陌生而柔软,似乎能刺入心底。甄琼只觉中更痛了,简直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全部送上,只盼他重绽笑颜。 回去一定要炼药!就算会炸,也要试上一试。痹的病,可是会传到子孙身上的,他可不能见韩大官人生病! 心中胡思想着,甄琼却忍不住往韩邈身边靠了靠。两道身影不知不觉挨得极近,就像依偎在了一起。 第54章 虽说韩大官人并没对那“灵药”上心, 甄琼却仍旧打点神, 准备着手试制。痹可是能要人命的, 虽说韩邈还年轻,看起来也没有患病的倾向。但是早作准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说起来, 这一味药也金石派难得独立产出的药剂。原本是派内一位炼师无意中制出的,因是两种强酸和甘油所制,故而称之为“酸油”。出现不过二十余载, 已成了金石派大名鼎鼎的镇派之宝, 亦有“起死回生药”的诨名。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酸油”能够治疗痹产生的剧痛,防止病人猝死。更是因为它价比黄金, 能让落魄道观也“起死回生”。倒不是此药有多难配,而是因为它危险异常, 极容爆炸,害人命。 当年发现“酸油”的道观, 连同那位炼师在内,足足炸死了四人。之后数年间,也因调配这味药, 丢了百十条命。虽说学造化的, 免不了要炸炉,但是炸的如此猛,死人如此多的,也唯有“酸油”一样了。 后来朝廷明文颁布令,只有几个州郡大观能够生产此药。上有严令, 又危险至此,私自炼药的道观确实少了。但是那些濒临倒闭的小观,仍旧会偷摸炼制“酸油”,卖到黑市。而甄琼所在的道观,正是其中之一。当初师父接掌道观前,就做过一段“起死回生”的勾当,因为惜命,也琢磨出了些窍门。后来还倾囊传给了他们师兄弟,就怕万一有事,道观又要撑不下去了,凭这方子还能混条活路。 可惜他还没用到,就被炸来了大宋。 甄琼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在大益朝没法用到,却能在大宋朝用啊。若是制成了,送韩大官人防身,他不也能安心些吗? 话虽如此,这“酸油”甄琼从未炼过,还是要做些防备才行。他心中仍有不少正事,想跟韩大官人探讨呢,可不能因为制个药,就丢了命。 因此,下定决心后,他就寻来了安平。 “啊?道长想要个头盔?”安平虽然知道甄道长不是个凡俗人物,也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要求,当也没遇到这么离谱的。私藏甲胄,可以要获罪的! “不是头盔。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壳子,寻厚些的布和皮子制起来,中间垫上木板,灌上细沙就行。”甄琼边解释,边掏出了草图,给安平看。 带钢盔自然更安全,但是违制啊。还是个头罩吧,反正他是用玻璃皿制药,剂量控制好的话,就算炸了规模也不会太大。穿上厚点的衣物,保护住脑袋和前就行。 安平接过仔细瞅了瞅,发现图上画得确实像是个小箱子,前面裁了个一寸宽的口子,四下都有细绳,可以绑在一起,也就放下了心来。又问道:“道长要此物是作何用处的?” “当然是炼药用了!”甄琼答得义正词严。 这点小事,似乎也不会告知阿郎?安平应了下来,让仆从按尺寸做了一个,给了甄琼。 有了头罩,甄琼又了块厚木板,钻了眼儿,能挂在前。还在护目镜上细细贴了两层薄纱,万一镜片碎了,也不至于戳进眼睛里。防护器具都准备好了,这才开始炼药大业。 两种酸并不难制备,甘油也是现成的。调配的房间,则换了个耳房,确保没有易燃易爆的东西,才算准备停当。 进门之前,甄琼对安平叮嘱道:“等会儿我要炼一种奇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也不得靠近这个耳房。你就守在池塘边,若是房中发出巨响,一定要把我救出来……” 安平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还要救人?” “若是处置不好,那药会炸,自然要救我出来。”甄琼看安平脸不对,又赶忙补了句,“不过也不是必然会炸,只有六成吧。” 到底是六成会炸,还是六成不炸?就算只有四成炸炉的几率,也高的吓人了吧!然而甄道长如此严肃,还说是炼“奇药”,再给安平一个胆子,也不敢阻拦啊。眼睁睁看着甄道长走进了新辟出的耳房,安平只觉腿肚子都要转筋了,赶紧对一旁傻愣愣站着的小丫鬟道:“快!快寻阿郎回来!”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