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明白,戴国公既然是个厉害人物,这么多年不出仕也着家中子弟不出仕,又为何在这个关口变了心思?” 王韬听得出神,连酒杯空了都忘了倒。 “是因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吧。” 一旁心思明透的朱谦突然了悟地接话:“戴国公当年何等厉害,一眼看出勋贵之家不得长久,遂以退为进,但一旦退久了,假退也变成了真退,国公府的势力一旦不能保护到家中子弟,便成了人人可咬的肥,加之沈国公府经营这么多年,只要稍有留意的人家都能看出沈国公府其实家大业大,并未破落,图谋之心也会渐渐升起……” “确是如此。” 陆凡点了点头,“一来沈国公府曾经积累下来的圣眷,经过这么几代后也就消耗殆尽了,二来子弟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远没有当年寡母孤儿齐心协力撑着国公府那般的和谐……” “戴国公着子弟不准出头,可总是有想要上进的子弟的,他自己的儿子可以听父亲的话去游山玩水,那二房、三房等子孙,难不成就着一辈子做大房的附庸不成?所以如今这局面,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 “难怪你借着国子监戴家子弟的路子见了戴国公后没多久,就迅速赢得了他的信任,想来你肯定是把刚才和我们说的那一番话,也分析给戴国公听了?” 王韬脸佩服。 陆凡矜持地点了点头:“其实戴国公也早就看出了这局面危如累卵,只是苦于没找到破局的时机。他心中其实对子女有许多亏欠,戴家大公子并非无才,却因为家中守拙不能出头,只能以游山玩水、结高贤来排解心中郁气,顺便为家中谋划。他家中几个孙子常年不见父母,以为是被祖父走的,对他也不是很亲近,格更是执拗,好好的一家人,变得犹如路人……” “呃,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谦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还好我一人吃,全家不愁,也不必为谁谋划前程……” “正是如此,世上的美人儿,又哪里有我画出来的美人儿更美?” 王韬笑着抚须。 “这事也多亏了王韬有这门手艺,只是你那‘丹青第二’的名头不能再用了,也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这门本事。” 陆凡面变得十分慎重。 “呜呼哀哉!我就这么一个赚钱的门路,还被你这厮活生生堵了!”王韬立刻做哭天抢地状,眼睛里倒是没什么不甘的神。 “你喜好丹青子的技法,从小临摹,虽说有七分相似,但毕竟是假的,我当年就曾告诫过你,造假这种事只能骗骗外行,若真遇到大家,难免被识破,恐怕要惹祸上身。好在你一直是暗中假做丹青子的真迹,又有朱谦给你做托,做的比别人小心,如今借此机会正好罢手,左右赚的也够了……” “真的够吗?”王韬突然出认真的神。“为薛家平反,为士林正名,为寒门立志,此路何其任重而道远……” 朱谦和陆凡皆出肃然之。 “……就凭我等,哪怕散尽家财,恐怕也抵不上那些权贵手指中漏出来的一点财富、一句关说……陆凡你资助着那么多寒门士子,朱谦你到处搜集书籍请人誊抄,若全凭俸禄,又能支撑多久?” 王韬眉头皱的极深。 “真的非要断了这条路,没有其他法子吗?” “此乃违背君子之道,权宜之计罢了,我等如今想要匡扶大业,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因小失大。虽说这样会穷一点……”陆凡苦笑,“穷就穷吧,我们再想办法。” “你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你说这样不可,那我就罢手吧。” 王韬回的也干脆。“我临摹丹青子这么多年,神仙图也就只见过这一副,而且还是丹青子大成之作,已经死而无憾了。” “……而且通过研究丹青子的《东皇太一图》,我已经对自己的画技又有了新的悟,再给我十年时间,即使我超越不了他,未必不能成就自己的名声,仔细想想,也许这正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契机,让我摆丹青子对我的影响……” 王韬反过来还安劝他如此选择陆凡。 “你说的没错,一直模仿别人,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的‘道’,不过是跟风者罢了。”陆凡欣然长笑,“你画人的眼睛已经神乎其神,那副《东皇太一图》被你改了眼睛,看起来倒比原作更要传神几分!” “惭愧!惭愧!” 王韬脸自得,口中却答得矜持。 陆凡了却了一番心事,心中也轻松不少,趁着王韬和朱谦讨论别事,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陆凡和刘凌接触几年,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位皇子绝非寻常之人,就像是老天赐下来做皇帝的材料。 刘凌记忆力超群,不但过目不忘,还过耳不忘,而且喜好阅读经史著作,并非泛泛而读,往往都通要领。他从小跟着冷里的太妃们学习百家之道,能文能武,身体又强健,若能继位,至少能坐在皇位上几十年。 别小看身体强健这一点,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明君仁主,可许多还没有改变天下,就已经崩殂,不是留下主弱臣强的烂摊子,就是留下一堆本没有实施完成的政事,最终不了了之。 想要江山稳固,坐的长久,有时候还在做的漂亮之上。 更别说刘凌明显比两个哥哥的相貌更好、体格更加强壮,这世上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喜仪表俊美身材健壮的儿子,可偏偏刘凌从小受到冷遇,即使每年都能见到亲父,可每年所得到的厌恶就会更甚一分…… 这简直是不通情理的。 于是陆凡和一干好友就聚在一起冥思苦想,猜测皇帝为什么会不喜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小时候为了示弱表现的懦弱,但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机啊! 他们这群人都算是胆大包天之辈,否则陆凡也不敢教导皇子还喝酒装疯,他们连三皇子生母是不是可能和外人有染都想过了,最后又一项项推翻各种可能,最终只得到了一种答案。 那就是“子不类父”。 子不类父这种事嘛,经常是有的。 譬如朱谦的父母都是常人,朱谦从小体过重,小时候诨号就叫“阿”,长大了被叫做“猢狲”,便是典型的例子。 即便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长得更像各自的母亲一点。大皇子国字脸看起来稳重,二皇子尖下巴显得有些刻薄,只有薄都继承了皇帝的。 但架不住他们都矮啊! 和皇帝一脉相承的矮。 就连陆凡刚见到戴国公时,都狭促地猜想过当年是不是因为沈国公府的长子长得太高大俊美,所以才让身材矮小、长相老实的弟弟继承了爵位,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戴勇更容易得到皇帝的好。 相比之下,刘凌除了薄,从眉目到体型,以及格,都不像皇帝。岂止是不像,甚至和两个兄弟都没有一样的地方。 当年中那般混,皇帝能让狄才人生下孩子,显然笃定这孩子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为何狄才人一死,他就像是彻底忘了这个儿子呢? 似乎只能归结于长得不像,不怀疑也要怀疑上去了。 “血脉”上的猜疑,在皇家可谓是最大的忌讳,也是最容易引发正统之争的忌,哪怕不是为了给刘凌争得圣宠,就算是为了后解决这个很可能产生的“猜疑”,他们也要想办法谋个周全。 陆凡将对于刘凌不受宠原因的猜测告诉了他,这位三皇子也很受打击,任谁知道自己因为“优点”而被人讨厌都会产生这样的挫败。 但三皇子却给了他们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中曾有个恵帝时期的妃子说过,高祖便是剑眉星目,身长过人,三皇子长得和高祖很相似。 当年供奉着历代皇帝画像的延英殿外殿早就付之一炬,谁也不知道该从哪儿确认这个消息是不是正确的,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戴国公府中的那副画像上。 在经过大半年的谋划之后,陆凡终于看到了那幅画。 不得不说,高祖和刘凌确实在眉目之间很是相似,但有一个问题,大概因为刘凌的母亲有外族人血统,刘凌的眼皮是双的,而高祖虽然目若朗星,却和刘凌的眼睛在这点上还是有所区别。 难保皇帝看到这幅画,就因为眼皮又多想呢? 谁知道这位皇帝多疑到什么地步? 他们不能赌,所以只能借着王韬造假的本事,用古墨在原画上做了些手脚,达到以假真的地步,而后请孟太医在中传播刘凌长得很像高祖的消息,果真传到了皇帝耳中。 今过后,皇帝对刘凌的观恐怕会陡然一变,但问题来了。 为什么皇帝会那么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又为何会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这一脉? 正常人会想这些吗? 如同朱谦,他长得就不似父母,而且身上重,可他的父母也从未因此而嫌弃他呀!狄才人是被进献入的美人,从头到尾只能接触到皇帝,也曾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圣眷,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分不清刘凌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吧? 陆凡越是推想,心神就越是成一团,以他的聪明才智,竟然也想不到什么头绪。唯一能确定的是,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皇帝对刘凌的态度,就能知道他们对刘凌“子不类父”而遭厌弃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是正确的,想要改变皇帝的想法,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将对刘凌的评价和名声,尽力往高祖的方向靠就是! *** 翰林院。 “陛下将戴国公府上那副家传之宝借来了?” 翰林院里一干供奉们神情动地围着画,有几个年纪极大的甚至潸然泪下,就差没有捧着画跪拜了。 刘未也没说是或不是,但见着这一群代表代国画技最高水平的供奉们出这般表情,心中自然是更加愉悦,就差没大笑三声。 “如何?是真迹吗?” 刘未心情大好地询问。 他这话一问,一群丹青圣手们纷纷出“皇帝你在侮辱我们”的神情,有几个耿直地更是直接口而出:“和这幅画相比,其他的画都是土瓦狗一般,包括丹青子其他的真迹!” 他此言一出,供奉们纷纷称是,这个说线条畅衣带当风,那个说难怪神仙图中此画公称第一,还有个指着这幅画的眼睛,有理有据地说道: “启禀陛下,其实为臣家中便藏有一副丹青子早年的神仙图真迹,是臣父亲几乎散尽家财从一破落王侯家中购得。但和此画比起来,那幅画倒像是假的一般了。” “哦?卿难道买了假画?” 刘未好奇。 “非也,并不是说臣家中的画不是真迹,而是因为即使是同一个画手,在技艺大成和摸索技艺之中都有很大的不同,这幅《东皇太一图》已趋大成,尤其是这眼睛,更加传神……”那供奉左右走了几步,“无论臣在哪个角度看它,那东皇太一的眼睛都像是在凝视着为臣,犹如真正的神仙一般明察秋毫,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仅仅这双眼睛,就已经证明此画必是真迹,因为这双眼睛,已经超越了丹青子之前所有的画作!” “不但如此……”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画师指着这幅神仙图,“世人皆知,高皇帝之母乃是世代将种的萧家出身,萧家出身西北,为了边关平静,曾多次与羌人通婚,是以萧家男儿多异于汉人,或五官深邃,或身材健硕,或力气惊人,高祖有萧家血脉,从小身长过人,剑眉朗目,所以这幅画便突出了高祖的刚之气,将东皇太一的至之气表现的淋漓尽致……” 刘未听到“力气惊人”、“身长过人”云云就已经眉开眼笑,待这老画师将这幅画的人物形象和格特征又结合起来夸了一遍之后,更是龙颜大悦,大手一挥: “诸位如此沉浸于丹青之道,丹青子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这幅画朕就放在画院里让你们观摩三,三后送入延英殿,朕要重新供奉列祖列宗的画像……” 一群画师们乐疯了,纷纷跪地叩谢君恩。有一个画师更是痛哭涕,恨不得抱着刘未的大腿再多借几天。 刘未心情一好,留下几个细心的内侍照顾这幅画,免得这群画师太动玷污了画作,便大笑着离开了翰林院中。 待到刘未走远,一干画师爬了起来,围着那幅画啧啧称奇。 “也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又想重起延英殿外殿,如今只有这一幅画,岂不是太过单调?哎,沈国公府供了这幅画这么久,陛下说拿来就拿来,这沈国公府,已不是当年的沈国公府啰……” “慎言!” 一个老画师看了眼身边伺候《东皇太一图》周全的宦官,担忧地说道:“不要私下里议论别人……” “无妨无妨,这延英殿里有了此画,就必定还要有历代皇帝的画像,恐怕还要配上那些名臣良将,复原这些画像是个大工程,说不得未来几年我们都要忙起这个,陛下不会为了些许小事怪罪我们……” “先生,我们连先帝都没见过,怎么谱图?” 有个年轻点的画师愁眉苦脸道。 “有《中起居录》的记载,又有一些前代的画作,再说了,没见过先帝,可陛下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 人老成的画师低了声音传授经验:“你们只需把先帝和其他几位陛下画的与陛下有几分相像,若问起来,就说是照着从以前的人和起居录里的描述画的,绝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还是元老您高!” “不愧是历经三朝的供奉,往是小子心高气傲,如今真是要多多向您进学……” 刹那间,各种佩服声、求教声不绝于耳,翰林院的画院里顿时一团和气。 那被供在画室正中的东皇太一依旧睁着郎目,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欣喜于如此和睦的一幕……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