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棣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刘凌对于自己“监国”后,必须要放逐二皇子出京的结果一直抱有内疚之心,如今二殿下又出了事,皇帝却执意要让他亲自去处理此事,更是让他心中煎熬。 刘凌确实不是行霸道的材料,但他却懂得时时自省,察纳雅言。代国这几代的皇帝的政治才能都极为出,然而从恵帝起,历经三代的帝王,均是固执己见之人,手段也绝不温和,所以刘凌这种“仁厚”便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只是现在天下处在风雨飘摇之际,靠温和手段已经不管用了,他年纪小,没有见识过多少“帝王手段”,教他的人恐怕也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发展,教导刘凌未免太过中规中矩,恨不得往“圣人”方向引导,偏偏皇帝时间也不多了,圣人手段一点用都没有,如此之下急于求成,恨不得一夜之间将他磋磨成什么枭雄君主,也是自然。 莫说皇帝了,现在这局面,让外人看了也分外着急。 薛棣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些担忧。 现在这父子两还没发现问题的严重,等再过一阵子,皇帝能理政的时间越来越少,恐怕只会对刘凌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心急,到时候,恐怕还要出更大的矛盾。 皇帝都希望儿子能像自己,可一旦臣子都开始协助储君,皇帝心中的落差便开始难以平衡,这也是历来储君和皇帝必须要走过的一道坎,只有迈过去了,国家才能平稳的过渡。 然而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无论是皇帝也好,刘凌也好,都没有做好准备。皇帝身体抱恙是突然而来,并没有一段时间的铺垫,自然死活都不愿意放权;刘凌虽在“监国”,但没有储君的名分,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大臣们也不敢太尽心尽力。 说到底,不过是皇帝不死心,又或者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将这个位置就这么给别人,总想再挣扎一下。 如此一想,薛棣隐隐觉得当时李明东的药直接毒死了皇帝,说不得局面虽坏,却不会埋下这么多的隐患。 他也就不必这么担忧了。 “薛舍人,既然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拟诏如何?” 听了薛棣一番话,刘凌已经明白父皇其中的深意,自然不会再心生排斥。 “我该如何写?” “殿下可以这样写……” 薛棣收起心中各种心思,开始耐心地教导起刘凌。 *** 内尉署。 孟太医究竟是服毒自尽,还是遭人杀人,如今已成了无头公案,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当天的行刑之人都一口否认曾经对孟太医做了手脚,即使是内尉长因此被罢了官,都得不到其中的答案。 但太医院充当仵作的太医及薛棣的推论却做不得假,孟太医那天既然被人住了嘴巴、又被捆绑了起来,十有*不是自杀,而且手段极为严酷,几乎是当场毙命,回天乏术。 以往内尉署里死了人,都是犯人的家人上下打点、内尉长拟写条陈,由家人将尸首领走,也算是内尉署一项发财的“生意”,如今内尉长因为此事都下了狱,内尉中一片混,也就没有人管孟太医尸首的事情,还是太常寺卿怜悯孟太医一生孤苦,最后还不得善终,冒着被皇帝迁怒的危险亲自去求了道恩旨,给他留了个全尸。 只是孟太医从小父母双亡,祖父祖母也已经去世很多年,他无无妾,无儿无女,连个领尸身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太医院里以李医官为首的一干徒子徒孙们攒了些钱,将孟太医的尸首从内尉署“买”了出来。 京郊外的“义庄”里。 “李兴,你真准备扶孟太医的棺椁回乡?”一位医官难以置信地惊呼。“我们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把孟太医的尸身捞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都快要升任太医了,何苦这时候扶灵回乡?他又不是你爹!” 扶灵回乡说起来容易,可路上遇见棺材是很晦气的事,很多时候甚至因此产生争执,所以大部分扶灵的人都选择傍晚通晓赶路,出后在义庄或荒郊野外宿,请这些专门负责送灵回乡的力士也是花费不菲。 民间对这些专门送灵的人有个称呼,叫做“赶尸人”,倒不是说他们真的赶着尸体走,而是他们夜晚扛着棺材赶路,白天又住在义庄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各种穿凿附会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相比较之下,如果朝中有为国献身的、又或者德高望重的官员去世,大多可以由各地驿站的驿馆逐站护送,直至从官道回乡,甚至可以停灵在驿站,就绝没有这样辛苦了。 如果孟太医没有犯事,还是太医令的身份病故,以他的资历和身份,皇帝是绝对会下令由朝中之人扶灵的,可现在他是“罪人”的身份,谁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就代表谁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还要散尽家财耗费许多的时间,去做这件晦气的事情。 “你们不懂,我当年医死了人,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争相喊打,是孟太医为我辩驳,说我那般用药并无不妥,而是病人身体异于常人,所以突然暴毙,我才没有落得以死谢罪的下场,从那以后,孟太医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李医官哽咽着说道:“我入太医院,原本就是为了报恩的,只是我本事实在是不济,说是要报恩,结果还是孟太医照拂我多一点。我这前途原本就是因孟太医而得,如今为他丢了,也没什么。” “你自己想好。”一干和他共事多年的医官纷纷劝说着,“我们都花了钱买了棺材,你将他葬在京郊就是了!孟太医家乡已经没有人了,就算葬回祖坟说不定也断绝了祭祀,还不如葬在京郊,你还能时时去扫墓。” “他一直记挂着家中那棵山楂树,我送他回乡,把他葬在那棵山楂树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李医官坚持己见,“你们不必劝我,我已经想好了,也递了辞书给太常寺卿,他已经准了。” “你啊!哎!” 同进的医官们恨铁不成钢,又骂又劝,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作罢。 眨眼间天近黑,义庄里全是尸体,实在是丧气,其他医官见李医官还要为孟太医守灵,一个个都觉得他是魔怔了,又怕是中了,劝说无效后,便纷纷告辞离去。 待人全部走了,李医官擦掉脸上的眼泪,面容一下子慎重起来。 他警觉地出了门,四周左右看了看,见义庄的守夜人在远处打着瞌睡,连忙返回屋里,用一木闩好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回棺材旁边,从怀里取出一连着小球的带线签子出来,放在棺材旁边的灵桌上。 这些签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约有食指长短,看起来像是郎中用的银针,却要上不少,李医官将东西放好,立刻探身入棺材,深了一口气将孟太医从棺材里抱出,并解开了他的上衣,令其赤/着上身趴在地上。 孟太医是个成年男人,李医官又不是什么体力过人之辈,这一番动作后累的不轻,一边着气,一边伸手在孟太医脑后的头发里仔细寻找。 “找到了!” 李医官出动的表情,从“脑空”之中出一细长的针来。 长针一被拔出,李医官丝毫不敢迟疑,立刻将那长签子扎在刚刚细针埋着的位置,用手指捏了捏鱼鳔胶做成的小球,将其中注入的药挤进中空的签子里。 动作完这处,李医官又如法炮制,在手臂、额头、手背等各处的经脉里注入了药,直到小球中空无一物,这才瘫坐在孟太医的身旁,脸疲惫之。 这种“死遁”的方法十分危险,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最终清醒过来已经是老天开眼,而且虽说是“假死”,但心跳却不是没有了,只是极其缓慢,只要验尸的人有些耐心,一直监听着,总能察觉到脉相。 只是那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危险,孟太医甚至已经料到自己九死一生,更何况在死之前遭受极大的折磨,索孤注一掷,把这般危险的法子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医官其实也不知道孟太医为什么数十年如一的在私下里寻找让人“假死”的法子,他甚至早就安排好了太医院里几个专门负责检验尸首的太医,明面上和他们没有什么往来,实际上却对孟太医俯首帖耳,几乎能用诚惶诚恐来形容。 事发之前,他指点自己在他死后去找吕寺卿求情,让他看在昔的情上,想法子让自己能回乡安葬,所以李兴才能借由吕寺卿的路子,让太常寺卿“大发慈悲”,安排好了后事。 李医官曾猜测过,孟太医是不是想“暗渡成仓”,从里用假死的方法偷一个人出去,但后来想想看又觉得实在是无稽,所以从未深想过。 谁能料到这偏门的法子,如今却是这样派上用场? 李医官按着自己的脉搏,紧张的计算着时间,然而几千下过去了,孟太医脸上的青并没有减退,手臂和额头等处注入的药也像是毫无作用,甚至开始慢慢往外渗出。 李医官用手指堵了这处,堵不住那处,越堵越是心焦,心中大拗之下伏倒在孟太医的身上,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假死的方子,向来只存在于民间的志怪奇谭之中,就算孟太医所学甚杂,也只能提前在脑后埋针,延缓药发作的时间而已。 然而这种时间难以预测,也许审讯第二天就到来,也许审讯拖了数也没有开始,要想抓准时机,除了对医术的自信,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李医官听到孟太医在“刑讯”过程中出了事,便知道他忍到了那时才催动药,可他却没想到将他的尸身出来没那么容易,原本该是三之内“唤醒”的,硬是拖了五六! 一个好生生的人,五天不吃不喝也离死不远了,更别说还几乎没有呼。 见孟太医醒不过来,假死变真死,怎能让他不悲从中来? 李医官这么一哭,外面原本还在疑惑的守夜人才算是放了心。但凡义庄里守尸的,不声不响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要大哭特哭一番,没声响的,说不得第二天就跑了,丢下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听说生前还是给皇帝看病的……” 守夜人摇了摇头。 “还不是要找赶尸的走!” 李医官大哭特哭,将心中的惶恐和悔恨都哭了出来,直哭的眼睛刺痛,鼻腔生疼,连呼都肺痛,都不能停歇。 然而他毕竟是医者,对于人的身体情况有一种天然的,哭着哭着,却觉身下孟太医的“尸身”似乎是渐渐软和了起来,连忙抹着眼泪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膛上。 只见孟太医脸上的青黑正在一点点褪去,但心跳依然是微不可闻,他摸了摸颈后的脉相,怎么摸都是死了,忽悲忽喜之下,连自己的呼都忘了,直到憋得不行,才狠狠了一大口气。 “也许能活!” 他咬了咬牙,取下间的针袋,出一银针,直接扎进孟太医的人中。 “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 义庄不能停灵太久,好在李医官之前就请好了“赶尸人”,等人手一到,便抬起孟太医的棺椁,向着他的家乡回返。 孟太医生前并不清贫,他无家无累,袁贵妃和皇帝的赏赐、自己的俸禄等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也有不少,加之他死后,虽然因罪人的身份颇多忌讳,可当他的友人们知道李医官要扶灵回乡时,几乎都派了人送来厚厚的仪礼,这些财帛如今都在李医官的身上,用来支付孟太医的丧事,剩下多的,便是在孟太医的族中置办一些祭田,用祭田的出产换取族中对孟太医的祭祀。 李医官并不是个稳重的子,但孟太医死后,他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手寻找“赶尸人”、置办棺椁、找套车,里里外外,十分妥当,就连太医局都很惋惜,毕竟太医局现在人手少了大半,而这位医官跟着孟太医这么多年,医术还是靠得住的。 但他们心里也明白,孟太医因“八物方案”身死后,他即使能当太医,想要再进一步或得到皇帝信任也是不可能了,如今送孟太医回乡好歹还得了个名声,后被哪家权贵请去做个家医,不见得就比中差,所以并没有怎么挽留。 李医官扶着孟太医的棺椁,领着一群赶尸人,披星戴月的离开了京城,向着南方而去,只是离开京城后不久,那群赶尸人就辞别而去,独留这位“义人”在荒郊野地的葬岗里,守着一具薄棺。 月光下,李医官小心地从棺椁里连拉带抱出一个人来,赫然就是之前“中毒而亡”的孟顺之! “师父,您小心!” 像是闻到了什么,李医官鼻子动了动,再看向孟顺之的下,忍不住出了苦笑。 “怎么又……哎!这可没干净的洗换衣服了!” 孟顺之两眼呆滞,嘴巴不停翕动,可对李医官的话却充耳不闻,古怪的犹如之前得了“离魂症”的大皇子一般。 然而大皇子还有奴婢侍奉,好歹锦衣玉食,而棺椁里出来的孟顺之,哪里还有一点点像是个活人? “师父您再坚持几天,待我在这里刨一具尸身,再换一批赶尸人扶你的‘灵’回乡,就去安置好你……” 他深了口气,看了看月光下的葬岗,脸上的苦涩更重了。 “悬壶远志……” “咦?师父你在说话?” 李医官一喜。 “青鸟飞无主……” “什么?什么?” “彷徨生地……” “师父!”李医官眼泪潸然而下,“您究竟在说什么啊!” 死里逃生的孟顺之形容枯槁,头白发,整个眼眶全部凹了下去,俨然像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只是不停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 苍冷的月下,含着泪在掘尸的青年,随意摆在葬岗中的棺材,下身搭着一块白布坐着的枯瘦老头,组成了一副诡异又凄凉的画面。 夜风中,隐约能听到被风吹到破碎的嘶哑诗句,飘在葬岗的上空。 “……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第138章 尊严?命? 庆州地界。 人说雨贵如油,然而对于此时的庄扬波和刘祁来说,这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淋的他们瑟瑟发抖。 离之前那场屠杀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两个少年在卫的保护下往西奔逃,一路都有人追赶,卫越来越少,到了庆州地界时,最后一队的卫只来得及将他们藏到一户乡野间的农家里,接着率队去引开了追兵。 刘祁不知道来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山贼寇之,普通人绝没有那样的身手。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