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凌,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么多人的生死情往自己身上背。张太妃当年入,必定是家族有所取舍,既然舍了,有今这般结局,也不算完全是别人的过错。孟太医痴心一片,可他手段错了,以医者之名行姑息之事,和谋杀无疑,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他选择了这种手段,事发之后会有这种结果,也是自然。” 姚霁并不知道孟太医这么年做了什么,和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见死不救故意坐等刘未病情恶化而已。 “就你的复述来说,孟太医进入内狱之时,似乎也早已经想明白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怨天尤人,反倒从容安排好后事,甚至连受刑的苦楚都以自尽避过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长的,但你总是在别人的角度上看问题,总希望事情有个圆的结局,人人都很好,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姚霁皱了皱眉头。“但我若站在你的角度来看,这些太妃们密谋策划杀了你的祖父,孟太医间接造成你父亲英年早逝,就算有因有果,你不怨恨他们,但想着人人都好,实在是一种,一种……” 她眉头蹙得很紧,却半天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踌躇了一会儿,才想了个中点的词汇。 “实在是缺乏安全。” 安全这个词,说起来还是“新鲜词汇”,但刘凌实在是太过聪颖,几乎是从字面上就已经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霎时间,泪痕面的脸庞蓦地一白。 姚霁见他这种被“一语中的”的样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自被滞留在这里之后,她叹气的次数,加起来快要比自己活过这么多叹的气还要多了。 “我也母亲早丧,由父亲抚养我长大,后来并没有再娶。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即使在我们那里,也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所以很忙。所以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般,是被很多同样了不起的长辈带大的。”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姚霁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我父亲的那个领域,我认识的长辈都是其中拔尖的人物,天然就有高高在上的自信,但我从小就被察觉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和你从小过目不忘聪慧无比不同,我稍微强于他人的,只有一种几乎没有什么用处的才能……” 她苦笑了下。 “我特别能忍受枯燥,也特别能忍耐,一般孩子无法耐心做下去的事情,我却能一直机械地进行下去。” “在我没找到我的方向之前,我和你一样缺乏安全,我认为父亲对我的‘冷落’是因为我没有天赋的缘故,拼命的在我父亲的领域去努力,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希望所有人都喜我,可最终结果很是明了,那个只属于天才的领域,是容不下一个普通人的,我不但没有得到该有的赞许,反倒将自己累的身心俱疲,几乎绝望的地步。” 姚霁席地而坐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伸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来。 “太黑了,你怕是看不到,要不要点盏灯?”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手中的“腕表”。 “不必。”刘凌抿了抿,“我从小学武,可以在黑夜中视物。” “啊,又是武功,真是神奇……”姚霁有些羡慕地将表盘遮住的部位给刘凌看,“你看,这就是我叛逆期的产物。” 刘凌在姚霁开仪表盘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饶是如此,待看到那些手腕上纵横错的丑陋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倒一口凉气。 “那次我差点死……魂飞魄散了。”姚霁呼了口气长气,“可当我醒过来后,我就想,我一直在为追着别人而活,在别人的期待下而活,希望所有人都喜我,我把自己累得犹如一只死狗,可到头来,我不快活,别人也不快活。” “我那时候找不到答案,我就想,我这样的烦恼,也许别人也有过,也许过去的人也曾经历过,那他们是怎么排解的?那些生来就‘普通’的‘普通人’,要想变得‘不普通’,究竟是怎么做的?大概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就走上了今天的道路,一直到现在。” “你称呼我为‘仙子’,其实在我们那里,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多很多,我只是在我的领域里已经有了些成绩罢了。我之前说过,我很能忍受的住枯燥,而我擅长的领域,是公认最枯燥的领域之一,因为‘人’繁衍进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所留下的知识和记载也如皓月繁星……” 她眨了眨眼睛,“我是我们那的‘史官’,而我们那的‘史书’如果摞起来,足以把一个有心学习的人吓跑。” 她不能暴自己来自于未来的秘密,说话语焉不详,可刘凌的脑回路却自然往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我明白,仙人不死不灭,活的时间太长,如果什么都记的话,那记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啦,我明白的。” 刘凌出钦佩的表情。 “您实在是很厉害!” 不知为何,姚霁心虚地红了红脸:“这个,死记硬背的本事,算不得什么,你过目不忘才叫厉害,如果你在我们那里,也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加羡慕地看着刘凌:“不,你无论在那里,都应该是了不起的人,等你长大了,应该会更加优秀。” 刘凌轻轻地笑了,被人赞许总是让人高兴的。 “仙人不死不灭……”姚霁喃喃了一会儿,“不,真正不死不灭的人。一代代繁衍,一代代将自己的所学传递下去,就如薛太妃、张太妃她们对你做的一般,你已经成为先人意志的延续,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已经‘不死不灭’,直至再无意志传承……”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并不想刘凌理解或明白,所以很快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 “等我再大一点,我就明白了,被人需要固然是一种‘安全’,但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是一种安全。” 姚霁仰起脸,看着黑暗中一言不发的少年。 “聪明人其实在某种意味之下也和笨蛋没有两样。不同的是,想到过去的错误,能够在未来不再犯错,这就是聪明人,聪明人其实和普通人在这一点上一样。不论是笨蛋还是聪明人,都是过去的时间产物。笨蛋被过去所牵制住,普通人和聪明人则是从过去学习,不同之处就是在这里。” 姚霁的眼睛从未有过的闪闪发亮,在这一刻里,在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里,每个人都自信的犹如神明。 “笨蛋好像相信只要一直拼命思考,过去的错误就会被纠正过来。其实,过去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是完全既定的事实。历史也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它既然已经存在了,就只能接受。” “只能……接受?” 刘凌有些不甘。 “可……” 只能接受?! 同样被触动的还有姚霁。 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它已经存在,为何不能接受? 观察一种错误如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岂不是比起一帆风顺更加符合“正道”?她的同伴们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到未来发展到极致,以避免所有的风险,难道不是一种路吗? 人尚且犯错,如果历史是映出“人类行为”的聚合体,那这世上哪里有绝对不会出错的“过去”? 秦统一七国,和楚统一七国,也许殊途同归,最终将指向同一个叫做“汉”的国家。 第一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或第二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也许殊途同归,最终都将走向人类的“联盟”。 历史的拐点为何不能作为研究的依据?全靠“理科生”准而残酷的试验天,真的符合“历史”的真谛吗? 这一刻,刘凌的震撼绝对没有姚霁受到的震撼大,他只是在姚霁的“点拨”下理解了“人要允许自己有错误,但被过去的错误束缚住就是一种错误”,可姚霁领悟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已经类似于“天道”的范畴了。 那是属于“掌控者”的领域! 刘凌见姚霁说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而后闭上了眼静静思考,就犹如佛家或道门突然的“顿悟”一般,也不由得摈住了呼,生怕自己一个大气,就把姚霁的领悟给“吓”没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姚霁才面复杂的睁开眼,眼神很是难过。 一个时辰前,刘凌还心痛的几乎要熬不下去,可看到姚霁这幅样子,他却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定没有这位“仙人”所经历的痛苦。 好在“仙人”就是“仙人”,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只是周身的气质更加沉静,就犹如武人突然入武,文人突然入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进入了宗师的境界,也就越发坚定了。 她轻启朱,像是对刘凌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你别对自己太严苛。” ☆、第205章 别离?相见? “你别对自己太严苛。” 短短几个字而已,却说的刘凌喉间一咽,鼻子里酸涩无比,几乎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无论是薛太妃也好,还是后来东里的博士、大臣们也好,包括后来对他另眼相看的先帝刘未,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你太松懈了。” 幼年时那么多太妃的殷切希望,东里两位刻苦用心的□□以继夜的努力,朝堂听政中每次听得囫囵总是要下课后问遍大臣的茫,他不是不刻苦的,可还是“太松懈了”。 有时候他想想,作为一个出在冷里、生来就被人废了经脉,母妃早亡又默默无闻的皇子,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运气和各种贵人,更多的,大概就是这种“不松懈”。 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神却怎么也松不下来,就像是一头拉着许多货物的老牛,低着头一直朝着某个方向使劲走,可那尽头太远,负担太重,他已经渐渐失去最早的信心和乐趣。 刚刚叱喝走张太妃,让他猛然发现了内心的影,随着他一又一的“不松懈”,心中的黑也随之变大,随时有择人而噬的趋势。 今他能因迁怒而让张太妃心中痛苦,明会不会就轮到其他大臣、后天会不会就变成天下苍生? 那么多暴君,难道一开始就是残暴的吗? 姚霁似乎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什么,此刻有些魂不守舍,看向刘凌的表情也有些微妙的转变。 刘凌能够觉出来,姚霁这种转变是更类似于有了些“人气”,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心中已经决定明早去找张太妃道歉,然后再去解决掉这次选妃引出的争端,现在这些大臣顾及着他的想法没有闹将开来,可拖不了多久,肯定还是要扯出来的。 哎,千头万绪,当皇帝真就这么好命吗? 这边刘凌向姚霁倾诉了一番,心情终于晴转多云,那边张太妃被刘凌“一语道破天机”,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奔回了昭庆。 昭庆里如今失去了薛太妃这个“主心骨”,大有些不知明何夕的意味,这座殿原本就因为太后的去世空了许多年,只有一些年老的人打理照料不至于荒废,好不容易来了一线曙光,住进了许多“主位”,让昔已近黄昏的昭庆重新在黑夜里昼夜通明…… 可没有多久,昭庆又要没落了。 这些人都是人,自然看的出薛太妃一走,其余几位太妃原本坚持下来的心也有了松动,尤其是王姬和张太妃两位,已经传出她们开始让人收拾原本就不多的东西了。 如今张太妃一大早去了皇帝的寝紫宸殿,突然梨花带雨地奔了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一脸惊吓表情的人,足以让这些人遐想连篇,脑补出几千字的廷秘闻。 也有心中实在担忧的,转过身就去寻觅各家的主子,告知张太妃从紫宸殿哭着回来的事情。 所以张太妃在昭庆的主殿还没站稳,已经就有得到消息的一干太妃们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 已经升为方太/祖/妃*(注)的方太嫔子最急,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窦太妃也是如此,大约学过武的都有些风风火火,一把凑到张太妃身边就拿出帕子将她脸盖住。 “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什么年纪了,也不怕小辈笑!” 张太妃已经被这些姐妹们笑话了一辈子,也不怕再笑话一次,用帕子将脸一抹,哼哧哼哧地委屈道:“三儿,三儿刚刚吼我……” 这话一出,太妃们顿时一愣。 刘凌子温和是有目共睹的,他对待女人和小孩尤其有耐心,看他对庄扬波和张太妃就知道了,结果现在张太妃说他吼了她? “我不是让你好好跟他说嘛!” 王姬是知道张太妃去紫宸殿干什么的,当下心中就一急。 “他本来就准备放我们出去的,不可能这个时候改了主意,是不是你说的急了点,薛姐姐刚走,我就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提这事,你非说……” “呜呜呜呜,他说我出也没用,我师哥已经死啦!” 张太妃又开始呜咽。 “他还说,还说我师哥谋害先帝,是,是服毒自尽的……” 她一边哭,一边看其他人的反应。 这样惊人的消息,竟没有一个人出诧异的表情,王姬和方太嫔眼神有些躲闪,赵太妃松了口气,窦太嫔却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张太妃人是单纯点,可又不是傻子,见到她们这样,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们,你们果然是知道,你们居然一个都不跟我说!”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