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想好了吗?帮我,或是不帮?”孟良清微有些。 沈寒香执拗道:“不行,你得先说是什么事才成。” “不会叫你吃亏的事。”孟良清深一口气,控着马放缓速度。 “先说又不会怎样,难不成你先说了,我便不会答应么?若果真如此,你还要让我先答应,岂非摆明了是欺负我。”被风吹得僵硬的脸此时暖回来,反倒热得有些发了烫。 孟良清先下了马,来握沈寒香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孟良清目中一动,扶了她一把,便即松开。 “事关命,不得不谨慎小心。要是你不肯答应帮忙,我又何必拉你下水,不说也罢了。”孟良清认真注视沈寒香的双眼,眉动了动,“你这眼睛?” 沈寒香垂目,“有一只视物不清。” “上回陈太医来,怎不让他给瞧瞧?”孟良清本伸手令她抬头,手停在她下巴底下,却没有挨着。 “让我瞧瞧。” 沈寒香睫扇动,片刻后方才抬起眼看孟良清,心下觉得有些怪,孟良清看她时,她自然也在看孟良清,孱弱的孟良清,肤白中略蒙着一点青,沈寒香早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孟良清时他的样子,却记得那时孟良清像个瓷人,不似眼下看着愈发病气。 “兴许是你娘有身子后吃错了什么,叫陈太医瞧瞧,便不能全治好,看看也是好的。” 沈寒香撇开目光,低声道:“好不好也不影响什么,也有不少大夫瞧过,如今这样也好。”她想起一事来,忽问道:“那在戏班里,卜鸿要杀你,是说这件事与命相关么?对了,后来你寻他的麻烦了么?”转念一想,沈柳德从未回来说些什么,想必是无妨。 孟良清似有点不好意思,“卜鸿与我相识得早,从前年轻时候,兴许令他心生误会,已说开了,想必他也想开了。事关我的命,于你倒是无妨的。要是会威胁到旁人的命,我自然也是不会请人帮忙的,未若我一人丢了命的好。” 雨后天青,微风拂动孟良清发上束着的布带,他又问一遍:“三姑娘愿不愿,与我同舟共济,助我度此难关呢?” 沈寒香想了想,笑道:“就帮你一回又何妨?不过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区区玉佩,身外之物,可是不行的了。” 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掠过孟良清眼底,在那沉寂得难以掀起波澜的深黑之中,掀起一丝涟漪。 “便用我一生来报答,如何?” 纵然沈寒香在来之前想过千万遍,要如何向孟良清开口,希望他能在这桩亲事中施以援手,倒也不必真的提亲,只略示意二人之间有情。料想沈李二家自然便没人敢着她嫁人,她只要避过李珺即可,只要孟良清不提亲,自然也不必娶她。唯一的坏处不过是,坏她一些名声,这也无甚干系。最坏不过是嫁不出,侍奉马氏到死,再做打算。且来之事不不能说定,前世嫁给李珺时,她也未曾想过李珺后来会嗜赌如命,更不曾料到二人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当中有李珺的过错,也有她自己的过错,她的过错便在于什么也不挣,逆来顺受惯了,连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孟良清不说话,双目中含着点笑,耳却微微发红。拇指上扳指不住与食指摩挲。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两个响鼻,蹄子在地上焦躁不安地刨动。 沈寒香本不好意思,猛地裙子被泥浆溅了,遂消减了那尴尬,本去擦。孟良清却道:“别动。” 他低下身去,掏出手帕子,墨的发被浅绿绣暗云纹的锦带束着,沈寒香不住想起,第一回与孟良清相见,他便比谁都要心细地发现她裙上粘着稻草,也不顾身份尊贵,便替她理了。 “擦不净了,若不方便,待会儿我叫人回去带两身没被穿用过的衣裙来。” 沈寒香拍了拍裙子,笑道:“不妨,你带来的,也不能与我的一样,左右回去要问的。” 孟良清带着沈寒香复又上马,声音不急不缓在她耳边轻声叙述。 原来孟良清的身体弱,虽是从娘胎里带的病,却是被人在安胎药中下了点东西,孟良清本是个该被落了的孩子,自然会有不足。如今他已到适婚年纪,幼年时他常在中陪伴,与如今的三皇子好,今上也喜他生得翩然君子,自前年便叫三皇子的生母林贵妃留意着,要给孟良清指一门皆大喜门当户对的亲事。 “眼下看中的,是右相夫人的外甥女。我父在朝中为官,乃是武将出身,如今仍手握重兵。虽太平盛世,族中兄弟也在军中谋职,右相桃李天下,文武相生,怕不是好事。且我是家中嫡子,现而今又是独子,来世袭之后,若我命短……” 沈寒香眼睑一跳。 “孟家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但凡我要死了,必会铺平你的后路。即便是我们成了……”孟良清神情赧然,未说出那二字,“你若有了心上人,左不过我活不了多少年,你们若要见面,安排得周密些也就是了。” “……”沈寒香一时无语,半晌方讷讷道:“小侯爷想得太深远了,不过这事,我要回去想想,不能即刻给你答复。” “嗯,如此大事,是该仔细想想。”孟良清点头,“三后,我去城外大音寺上香,你若愿意,便上山来。” 二人一时都是无话,各怀心事,沈寒香时不时目光游移地看他一眼,只觉孟良清也极为可怜,她甚至不敢问孟良清究竟又多少寿数。这样温和的一个人,想必连花都不忍心折损的,却时刻揣着自己的大限。 沈柳德直至黄昏时才出现,沈寒香便与他一道回去,辞过了孟良清,她挑起车帘子,孟良清面上本一片茫然,忽扯起丝笑,出来了一天,神情间颇有点疲惫。 “白天怎不见你人,上哪儿混去了?”沈寒香问。 沈柳德打了个呵欠,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又去找那武生了?”沈寒香板着脸。 沈柳德不作声。 “早晚叫老夫人逮住了,讨一顿打。”片刻后,沈寒香又觉沈柳德帮了她这么大忙,放缓了语气,耐心与他细说:“老夫人刻板,最见不得咱们出来,自老太太回来后,哪回出门不管得更严了,回去还得细细回话。若她知道了你溜出来,净是去见个武生,自己讨一顿打算活该,若连累了公,要把她叫上门来打骂一番,或是在外头使个什么人去害她,你才要把肠子悔青了。” 沈柳德恹恹靠在车厢内,闷不做声。 “况且你又不能娶她,现没功名,老夫人和夫人两双眼睛都盯着你,来要得了脸,更不可能由着你胡混了。” 沈柳德被说得好没意思,歪在一边道:“要不能娶她,我也没什么意思,随便娶谁都一样。”随着车身一个颠簸,沈柳德猛坐起身,倾身向前,问:“你与孟良清到底说得怎样?他肯帮忙么?” 沈寒香蓦然把头一低,挑起帘子向外看,夜风冷冷吹着她的脸。 “还不知道,他说三后去大音寺上香。” 沈柳德嗯了声,作了个揖:“大哥当然希望你如愿以偿的,若不成,凭着大哥与李珺的情,那厮也不敢慢待了你。其实照着我看,这事未必是坏的……” 千家万户灯火映入沈寒香眼内,沈柳德的话,她全未听进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上香 三中无事多话,除陈川到沈家看过一次,亦是随他师傅来的,似有事要询问沈府中人。陈川来时,沈寒香正在给沈柳容剥个橘子,沈柳容自出痘来,愈发黏着他姐,白天里几乎都跟在沈寒香后头。 马氏说要给沈柳容找个先生发蒙,还未请来,左不过是把沈柳德当年的发蒙先生请来做西席,沈寒香虽对徐氏有些影,一来当年冯氏之死,是彩杏亲自动手,多半与徐氏不得干系。二来枫娷也算得是被徐氏磨死的。前世徐氏便不好相与,但这一世好歹对沈寒香有启蒙之恩,且沈家上下,唯独徐氏家中请得出来有头有脸有来历的先生。 “过几看给你请了先生,还成胡混在我这儿。”她剔去橘子白筋,摆在盘中,推到沈柳容面前。 沈柳容不似沈柳德那般事事还嘴,张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眼神一直紧跟着吃的。只要有吃的,沈柳容就甚好打发,全然没有旁的七岁小孩那股懂事了的机灵劲。 三两捧来铜盆给她净手,挑出块润手的膏抹匀,沈寒香听见外头有男人声音说话,却不是沈平庆也不是沈柳德,便问:“谁在外头?” “陈大哥。”三两红着脸低头。 “为什么事来?”沈寒香蹙了蹙眉,陈川在衙门当值,一想怕沈府里有人犯了事,听三两说只是随他师父来的,略放下心。 不料片刻后,陈川站在门上,向内问:“沈家妹子在么?” 沈寒香一听,应了声,把裙上放着的个针线篓子放到桌上,嘱咐沈柳容别动,拍去马面裙上碎线头,朝外走去。 陈川见了沈寒香,不忙着说话,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这才笑道:“是大好了。” 沈寒香不好意思道:“托大哥的福气。” 陈川挠头道:“没帮上你什么,既然身子大好,我便放心了。” 沈寒香站在门上,觑到马氏站在那边门口,叫丫鬟搬椅子坐在门下,似要坐会儿晒太。她不便与陈川多寒暄,便道:“今儿来不光是为看我的罢?可是有什么事情?” 三两搬来两张竹椅,沈寒香与陈川在门外坐着了,又叫三两进去看着沈柳容,别让他动针。 “你小时候,就和容哥那般大时,这宅子里死了个女人,可还记得?”陈川问。 “冯姨娘?” “对,姓冯。” 沈寒香眉头紧锁,“那案子不是结了么?” “是结了。当时她身上有条旁的男人的帕子,绣着那人的名字,她家中嫂子说,那是冯氏进沈家前出去上香,遇见的一个男人。也是梦溪县的,当时离开梦溪考取功名。他家中因失去音讯两个月,便向官府报了,怎么也寻不出这人来,咱们李知县便宣告他已身死,家中两个小妾如今也都另嫁他人。” 沈寒香点了点头。 “前些子,有人在梦溪见到此人了。”陈川沉声道:“现已是个举人老爷,当年落在外,便朝山里走,原本落第想要出家,不知怎的又想开了,苦读五年,总算中了。” “当年此案,是以冯氏殉情投湖结的。” “兴许冯姨娘以为他已死了,才投的湖。”沈寒香心里自然知道,是彩杏将冯氏推入水中,此刻半真半假说着,想听陈川说衙门那里怎么以为。 “怪就怪在,这个举人老爷,本不认识冯氏。”陈川摇头,面带疑惑,“不知是否觉得与冯氏之事太不光彩,才故意这般说的。妹子,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冯氏那案子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却说不好哪里蹊跷。若冯氏真是被人害死,抓不到真凶,有违捕快的职责,且这么个危险的人,要是还在沈家,更令人担心。” 沈寒香沉片刻,想了想,方道:“冯姨娘去世已有七年多,便是要查什么,也难以查出些什么了,那池子都被封了种的菊花。且冯姨娘的遗物,早烧得干干净净,要从我们家查太难。” 陈川点头,叹了口气,“今是听师父要来,我想来瞧瞧你好不好,才跟来的。我本已想好了,先去查冯氏的嫂子,既然冯氏与那举人不认识,要是举人不曾撒谎,冯氏的嫂子便在说谎。其中必定能问出些什么。” 沈寒香本也已想到这一节,见陈川也想到了,遂一笑,“对,先查查此人。” “唉,衙门里当差真没意思,成里不是见得这个杀了那个就是偷偷抢抢。” “怎么会呢?要没了捕快,咱们梦溪县人岂非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万一被谁杀了可怎么好?” 陈川笑了起来,南雁捧来一盅山楂汤,沈寒香喝那个,开胃解乏,陈川在,便叫人再拿个碗来,分作两碗—— “我娘的手艺,尝尝。” “看来今晚能多吃得两碗饭,我师父可要头疼了。”陈川将碗放回盘中,起身作别。他个头甚高大,到门口时,回身看了眼。沈柳容自屋内出来,趴在沈寒香膝上,二人正说话。 雨后几连番晴好,去大音寺那出门时还天光晴朗,到山脚下却细雨淋漓。沈柳德叫小厮撑开伞盖,嘴上笑说:“带着给你遮头的,却下雨了。左右有用。” 沈寒香抬头,遥遥望了眼。 青山叠嶂,山中雾气缭绕,只隐约见到大音寺的朱建筑群,将青白的雾气映出点红。 寒山之上,石道蜿蜒,没走几步,两个侯府的小厮跑了下来,其中一个拢着袖子的沈寒香见过,眉开眼笑地了上来:“大少爷,三姑娘,小侯爷命小的来给二位引路。” 大音寺前祈愿的长排香鼎上张起巨幅牛皮,线香气味缭绕在整座寺间。小厮一面请他们入内,一面笑道:“香客太多,小侯爷在寺内厢房等二位,现在与住持说话。” 两个小僧碰上茶来,小厮守在门外,沈寒香没带丫鬟,独沈柳德带了个贴身的小厮叫东来。沈寒香拢着手站在门口,即便寺内,也弥漫着雾气,闻之清新。 院中摆放的大水缸中,睡莲绽放的点点颜如同女子未画成的水墨,其中沾染了她指上的一点胭脂。 三四只仙鹤立在庭中,那一时间沈寒香心中异常宁静。前世今生之中,从未有一刻,如同此刻。 钟声传来,寺院内放饭,沈柳德与沈寒香在厢房内用完素斋饭,漱完口,孟良清才姗姗来迟。 沈柳德即刻了上去,寒暄一番,沈柳德将帽了,于一旁椅中坐下,手指转着他的帽子,眼睛时不时瞄一眼孟良清,见他面薄红,几番想开口又不开口,识趣道:“这大音寺我还是头一次来,这去转转,你们聊。” 屋内余下他二人,却也久不开口。沈寒香低着头,垂着眼,似在想什么心事,手里反复将一条帕子绞来绞去。 “什么时辰来的?”终是沈寒香先开了口,她颇有点不敢看孟良清的脸。言犹在耳,上山来便是愿意,说什么话却不重要了。 孟良清自沈寒香对面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笑道:“卯时刚过。” “几更天起的?”沈寒香手指捋动手帕。 “约摸是四更罢。” “那时天还没亮吧?” “嗯,不过今启明星很亮,出之时,月亮还不曾落山。”孟良清嘴角挂着丝浅笑。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