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清收到沈家来信,是在沈平庆出殡之后,沈寒香在信中说,将要守孝三年,总归财礼不曾下,婚事只得搁置,她知孟良清急于议定一门寒门阻却严相联姻之举,便道:【家中诸事繁杂,余难一一,但凭君紧要眼前之事,迫在眉睫,未若另议】。 簟竹在旁捧茶,见孟良清脸不好,想到信中恐说了些不好的事,便要另寻个笑话来引他想开。 偏弯月拿起信纸看了,嘲道:“咱们新还不乐意嫁呢,姐姐来看,可好笑不好笑?好大的脸子,真不曾见过此等不识抬举之人。要说出去,咱们侯府的脸面可只有任人踩在脚底下的了。” 簟竹未及出声。 孟良清猛然站起,一眼里令弯月噤了声,只觉从未见过孟良清此等严肃威仪,一时低了头收了笑不敢玩笑,支支吾吾地低头请罪。 待得打发各自散了,弯月面上过不去,啐道:“自己心里不舒坦,净拿咱们这等不值钱的人撒气。” 年英捧着个漆盘,四下窥见无人,低声劝道:“你就小心些罢,你这子,早晚得惹出祸事来。” 桂巧只顾走在前头不肯吱声。 簟竹给孟良清换了茶,见他铺开桃花笺,扯起袖子,替他研墨。冷烛对着,孟良清了三张起了头的信纸,定了定神,下笔立定。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出去了,更晚了……不过还是更了!! ☆、错认 前两回虽不曾写就,第三封却写来顺当,孟良清匆匆写就,拿火漆封了,簟竹便去叫小厮进来。 临行前,孟良清殷切叮嘱两句说:“无论那边如何回话,但说了半句,你就记下半句,便有犹豫反复的言语,也都记着。” 已入了夜,孟良清草草睡下,不与那些皇子们去闹,素与他玩得好的几个官宦子弟,也都知道他子静,无事少有夜里相扰的。次一早,先与众位皇子作伴,奉召伴驾一回,诗作对附庸风雅,南林行不比皇高墙大院,修得颇有山水之趣,便要一时兴起,下池塘摸藕捉鱼都使得。 一众皇子闹着,孟良清不下水,就在荷塘边支了张画案作图,将几个皇子在荷塘里彼此玩闹的情形都画了下来。萧清林见了,忙叫收起来,手上全是泥,就来摸孟良清的脸。孟良清躲避不及,白玉生生的脸上给他摸了三道泥杠,一时语,一旁丫鬟忙端水来洗。 “别碰画。”孟良清无奈道。 萧清林往椅中一坐,细细打量,笑道:“唯独是我,就剩个股墩儿在上头,当真你作个画还要来取笑我,只抹你三道怎的够,过来,我得给你涂个猫儿脸,看那些小姐们谁还追着一睹你忠靖小侯爷的风采,你便顶着我的大作,去行里转一转。” 萧清林口头说笑,却并没有要再捉孟良清的意思,旁边几个兄弟过来,纷纷被他打发了去:“去去,我同我兄弟说话,你们凑什么热闹。” 孟良清觉好笑,窘道:“那些才是你正经兄弟。” 萧清林净了手,来将孟良清揽着,了两把,才放低声道:“我就认你这一个兄弟。” 孟良清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与萧清林比肩坐着,遥遥望一池绿水,映着荷花与莲蓬。 “怎么如今多了弯弯绕绕心思,有事向哥哥说,但凡我得上手,必是与你一边儿的。” 萧清林想起一事来,因向孟良清提及:“母妃叫我给你带话,中午时过去用膳,出门时我也长了个心,听底下人说郑书梅今也来。你还未见过,大抵午饭时候就见上了。好好看看,是不是你喜的。” “虽说你心头有人,”萧清林摸着孟良清上挂的几穗子,都极致,挑出一串如意结来,细细看了,不赞叹:“到底你身边的人是要好些,这个就给我了如何?” 孟良清解了下来,递与他,“你看得上拿去就是。待会儿你陪我回去更衣,再一起去贵妃娘娘那儿如何?” 萧清林笑道:“不如何,不过收了你个如意结,也不顶事,也不值钱,就要为少爷卖嘴皮子了?我可是一言千金之人,怎么着给我个可心的人,才能换得我为你开口。这个谁打的?告诉我,就陪你去。” 傍边簟竹拧了巾子来替孟良清擦脸,孟良清闭着眼,萧清林朝簟竹一个眼,接了帕子来替孟良清擦脸,擦净了,才听孟良清说:“她脾气大着,络子是打得一绝,但要给起人脸子来,凭你都吃不消。” “哦?那更要见识一二。” 声音离得近,孟良清忙睁眼,才看到是萧清林给他擦的脸,众丫鬟都偷着笑,簟竹接去帕子命人把水端下去,才道:“三皇子要来抢咱们的活儿了,伴在少爷跟前端茶递水也是肯的,不如就讨了回来,与我们那巧手人伴在一处,他两个心头才高兴呢。” 萧清林与孟良清身边几个贴身的都识,开玩笑也百无忌,看了眼簟竹,含笑道:“莫不是簟竹的手艺?看着温婉,未必私底下就玩闹蹦嘴了?我才不信。说罢,是谁的手艺?” 簟竹看一眼孟良清,方垂目回话:“是弯月妹妹打的,待会儿见着她,我便告诉她三皇子赏识她的手艺,要赏她十两黄金。不怕爷们笑话,这丫头子那天丢了个海棠式的银锭子,急得什么似的,差点我们一屋子的人都洗不干系了。” 萧清林摇头摆手道:“你来哄我,你们府里千座金山万座银山的,就是丫头们,拿个数十两银子出来还是什么费劲的事不成?” 簟竹只管嘴角噙笑,不与萧清林理论,去将孟良清的画卷起来,用匣子装好了,萧清林要了去,与孟良清说笑着往住的偏殿去,等着他更衣,坐在廊檐底下正摩挲下巴,磕巴嘴思索那弯月模样,久了未曾见,都有点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笑起来眉眼俱弯,不笑时看着机灵又犀利的丫鬟。 恰逢桂巧自院外走来,萧清林一见之下,落落大方,穿着富贵,兼那桂巧被派到孟良清院里后,便就在跟前伺候,她又不说笑玩闹,无事时候做些针黹,最是个无事无争的人,萧清林便没见过,此时只以为是前些听说的孟良清的三妹,便就起身,上前招呼道:“幺妹先莫进去,你大哥在更衣。” 桂巧愣了愣,见萧清林装扮,便知是某位皇子,又想与孟良清好,那必定是三皇子了。 刚要行礼,萧清林扶她起来,引着她去看院里的树,树叶中千层万叠着黄碎叶,叶片极小,远观如同碎花一般,前夜下得雨来,落了一地黄花。 “怎么不曾扫了这些去,不过是好看。”萧清林间着的鞭子摘下来向空中一甩,便扯了一枝下来,递与桂巧,笑道:“不曾想得见孟姑娘,没带什么见面礼,折这一枝不似花却也似花的叶儿便作礼物了,来见到时再补。” 此时一人捧着个果盘进来,正是弯月,早在傍边一丛凤尾竹后看了回,听得明白,冷笑道:“什么幺妹姑娘的,我竟不知道,咱们这里了新主子。”一面与萧清林见礼,一面向桂巧也做了半个礼,笑道:“少爷回来更衣,姐姐方才去找的饰物,在哪里?” 桂巧才叫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子捧着匣子,跟弯月进门去,自己仍站着,向萧清林回话:“奴婢是少爷跟前的丫鬟,与簟竹、弯月她们俱是一般的。”她看了眼萧清林还拿在手上的花叶,眉眼温顺,脖子弧度极是优美,又垂着目,半掩着目中眼波,“这见面礼,三皇子还给么?” 萧清林愣了一愣,方才不大笑,“给,下回给你补上别的。向姑娘打听个事,你们几个里头,谁的女工做得最好?我那里缺个人,要借个人去使使,帮我做几件东西。”萧清林不动声看桂巧身上穿戴,一点不比孟良清戴的那个如意结差,便没仔细听桂巧说话,听她已回完了,才道:“那就借她去一用。” 进了屋,孟良清已穿戴齐整,萧清林心不在焉,簟竹与年英侍立在旁,一个捧茶一个替孟良清打扇子。 “你这里的人当真不一般,方才在门口,我还错把丫鬟认成你亲妹。”萧清林说时觉得好笑,又道:“我问你借个人去使几天,回京前还你,方才我也问过了,她女工了得,我那里要做几个络子、荷包,里是有针织局的供应,但我瞧你这个就很好,还不如让你身边人帮我做了,别致好看,且我们都戴着同样人做的东西,岂不一层亲近?” 孟良清便问:“要哪一个?” 他心里已计划好了,要是把弯月借去,正好到了萧清林那里,有嬷嬷们教着,规矩或能学得好一些,自不会像在他这里,被他一味纵容了起来,他也懒怠淘费那个神去管教丫鬟,更不想回了他娘,害得簟竹她们也陪着挨骂。 萧清林一笑:“就外头站着那个,叫桂巧的,你把她借我,过几就还你。” 虽与孟良清想的不同,萧清林开了口,少不得要答应他。 午间在林贵妃那里用膳,果然请了郑书梅来,彼此都知道是那般意思,见萧清林也跟来了,林贵妃颇有点无奈,却也不好就叫萧清林不吃饭的出去。 喝了几杯酒,林贵妃扶着额头了,叫下人扶着去闻点醒脑的香,叫萧清林一并过去陪她说说话。 席间寂静,孟良清与郑书梅都停了筷子,屋内人俱被林贵妃带了出去。 郑书梅只管低着头,腮边却红。 “我十有九病着,用得这些,已差不多了。这会子要回去吃药,贵妃娘娘知道,劳烦小姐待会替我回过娘娘,便说我先回去吃药了。” 郑书梅回过神时,孟良清已出门去了,一桌珍馐肴馔,油珠浮在面上,郑书梅红透的脸渐渐恢复白润。她举箸戳了两下肘子,颇觉油腻,淡淡两道秀眉微蹙了起来。 下午时候,门上走来林贵妃那里的人回话,阮氏午睡,韶秀在门口听了,打发人离去。 甫一进门,靠在软榻上一手支颐的阮淑姵眼皮未睁,问道:“怎么说?” 韶秀蹲在榻前,给阮淑姵捏腿,小声回:“贵妃娘娘本来借口走开,想让他二人独处一会,少爷却就说要回来吃药,提前离了席……” 阮淑姵不蹙眉:“为了个贫女子,礼数都顾不得了?” “倒是无怪,少爷确实回来就吃了药。不过听说,梦溪知县派了人去庆查沈平庆跌下鼓楼一事,昨就有人来报,奴婢看夫人身子不,就没有回禀。” “由得他去查。”阮氏坐到妆镜前,拿起梳子,梳齿顿在发上。她想了又想,想出一计来,便道:“你去叫个太医过来,此次随行似乎有个年纪很轻的林太医?” “是有一个,去年底才入的太医院。” “嗯,带他来。”阮氏一点头。 阮氏中了暑气,胃口消乏,郑书梅在家最是个喜料理各等小食的,便叫了过来与阮氏同住,给阮氏调理身子,照林太医开的食补方子,制成各的点心,给阮氏用。又能陪着说笑,便在阮氏处住了下来。 孟良清一要去给阮氏问两次安,要见郑书梅两回,每每说话,韶秀必在外面守着,或是有丫鬟在屋内陪伴,孟良清自然知道是阮氏授意,颇不厌其烦,却也不好说什么。 沈寒香的回信来,已是三后,今夏京中酷热,定在七月中旬时回京。孟良清展信看了,于火上将信纸烧成灰烬,晚上略吃了两口小米粥,早早便就睡下。 次天不亮,簟竹听见动静,进来一看,孟良清已穿戴整齐了,却一身骑装,唬了一跳。 “少爷这要去哪儿?怎么穿这个……要是夫人见了,咱们都得挨一顿打。” 孟良清把簟竹扯过来,走到门上,叫进来一个小厮,孟良清向小厮说:“待会儿你了衣服,穿我的衣服睡,背朝外便是。” 原来孟良清要这时骑马去梦溪,簟竹站在门上,坚持拦着孟良清,“此事不成,不说少爷晚上赶不回来,咱们挨上一顿打也没什么。你这身子也经不得骑马来去,等过了这几,回了京城时,能正经出门,你再去,我也不来拦你。但你现在要去,只管撂了我去,打得我爬不起身,也不准少爷去。”簟竹向外把一同守夜的沃玉也叫了起来,沃玉吓得脸发白,一同拦着。 孟良清脑门发热,此时回过神来,竟觉五更起就不知怎么,仿佛魇了一般,脑子里只管现过那一句:【待你回京,亦不必再来】,就慌非常,就想见沈寒香一次,将话说开。 本确实如沈寒香信中所说,他是要找一寒门小户女儿结亲,以免将来或者病故,孟家之势落入严相之手,引来灭族之祸。就不娶沈寒香,换作旁的,门户合适,也可行。却不知怎的又慌了手脚,孟良清不由觉得好笑,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坐到边。 簟竹与沃玉才松下口气,来替他更衣,让他再睡会。 孟良清向里卧着,一晚不得好睡,双肩耷下去,天亮才睡沉了。簟竹再三叮嘱那小厮不许胡说,才进来守着孟良清,在边打盹。 作者有话要说: ☆、桂巧 却说在忠靖侯府这等人家,不说有不说的道理,便是主子的闲话底下人不许浑说,但又有上等人来问作何考虑,就全凭来者身份使然,必有见风使舵、因势而为的。 孟良清因自小多病,他跟前伺候的无不轻声细语,便是说个笑话,也不得高声喧哗,怕扰了他养病。 因此只得五个小厮在内,这一个叫杜羽的,因能识文断字,此次到南林行便把他带上了,算头一回放在孟良清身边伺候。 一大早韶秀打发阮氏跟前唤作安乐的一个丫鬟去问,昨夜里孟良清睡得怎样,本也是寻常,平时或隔个三两都会来问。 不过是头一遭问到杜羽这儿来,只因一同的小厮都说昨夜是他在跟前伺候的,那安乐不说是韶秀叫她来问,只说是夫人叫来问的。 杜羽出身寒微,见安乐打扮穿着形容举止全不比簟竹们差,料定又是某个惹不得的“姐姐”,便如实回了。 阮氏得了这一说,脸不悦,韶秀搁了碗,使个眼神,底下人将早饭都撤了。阮氏下了桌子,斜斜靠在引枕上,拿出个鼻烟壶嗅了嗅,接连两个嚏,韶秀忙递帕子。 阮氏才觉心肺中那股浊气解了,想了想说:“待会儿你过去传话,叫少爷中午过来用膳。把桂巧叫过来,我有话问。” 韶秀因就去了,回来时禀:“说晌午就来,桂巧现不在少爷那里,前儿三皇子问少爷借去打络子了。” 阮氏咀嚼道:“三皇子?他身边未必连个打络子的女都找不出来,非得要清儿的人过去。你去那边看看,旁敲侧击问问,能寻她过来一趟最好。” 韶秀应了退下去。 孟良清写了一上午的字,仍觉得心中难以安宁,午膳时候换过一身宝蓝团绣束裰衣,带上什么也懒怠挂,因前夜扰了簟竹与沃玉,只带了个小厮过阮氏处用膳。 进了门,郑书梅起身,阮氏自座上下来,看着郑书梅与孟良清各自见过礼,入席就坐。八道荤菜八道素菜两味鲜汤,另有小食六碟。 阮氏命下人布菜,向孟良清道:“我镇吃的药膳。”她举箸点出四道,“这些是入了药的,这个汤也是,你们吃了也不妨,只不过清儿要少吃,免得药相冲了不好。” 郑书梅说话细声细气,亦不敢看孟良清,夹了一筷子三鲜鸭子放在他碗中,低声道:“孟大哥请用。” 孟良清心中虽别扭,却也吃了,面上淡淡道:“这些事有下人服侍,郑姑娘不必费心我吃些什么,只管自己用膳就是。” 阮氏冷眼旁观着,吃饭时本就不该多言语,不过撤了午膳之后,孟良清只略坐了会,便说觉得困乏,要回去午睡。 阮氏就说:“偏房香都熏上了,你就在那里睡,你姑妈叫未时三刻过去听戏,皇上前几在她那里听戏,搭了个小戏楼,你去睡一会子,我叫人来叫你,就起来过那边去。郑姑娘也同去。”又问郑书梅去不去午睡,也有屋子给她休息。 郑书梅看了眼孟良清,低垂眼,摇头道:“我陪夫人说笑一回,消磨着也就到时辰了,若睡得糊了,反不好起来。” 阮氏笑搭着她的手,向孟良清夸赞道:“还是郑姑娘懂事体贴,因我这几都不曾睡午觉,才细心知道要陪我说话。” 孟良清便道:“有劳郑姑娘。” 阮氏本意想留孟良清下来陪着说话,孟良清也是个极温顺孝顺的,只消说她不午睡,要个人陪着说话,换了旁的时候,自然会留下。看孟良清走了出去,阮氏心里已是明镜,孟良清对郑书梅半点心思都无,若是犯倔起来,非着他要和郑书梅说话玩闹,怕适得其反。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