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侠……”洛十一有些口不择言,“娘娘……” “我……”他顿住,不知该如何说。 “我都知道了。”屏风下的少女平静道,“你还是按以前的称呼叫我吧。说吧,曲江上发生了什么?” “船出发不久,殿下察觉到了有人刺杀。”洛十一低声回答,“殿下决定将计就计,命我放火烧船,他趁机从曲江潜回东,避开金吾卫的搜查,伪装成落水失踪。” “但是……”他咬牙,“又是那位南乞舵主。他朝殿下了一箭……” “他受了箭伤,所以没能坚持到回偏殿。”姜葵轻声说,“是我送他回来的,他身上全是血。方才用过药浴,又包扎了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他现在睡得很沉。” “多谢江少侠。”洛十一低声道。 “他……”姜葵低低地问,“身上的剑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洛十一深深低下头:“……生来就有。” “……殿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清楚,只有圣上和极少数几个人清楚。” 屏风下的少女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帝次子谢康,他的一生是丧钟敲响的二十年。一年复一年,他挣扎在如坠冰窟的寒冷之中,孤身一人度过鬼魂敲钟般的短暂岁月。他的每一天都在独自面对死亡。时刻悬临的死亡。 她怀念过他在赤金的天穹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的那双手,他的掌心里又温又凉的温度。可是后来他用白麻布住了手,因为他的体温在一刻不停地变低。 因为那种温度……再也回不来了。 少女的声线发颤,“……所以他不肯让我碰。” 他是那么笑的一个人。他懒洋洋的,一副困倦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谎,总是在逗她生气,然后自己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又懒散,本不像一个随时可能睡不醒的人。 “他以前……”她又问,“在我来东之前,总是在这里睡么?” “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偏殿里,因为时不时就需要药浴。”洛十一低着头,“以前他……不太睡得好。白里嗜睡得厉害,夜里好不容易醒了,怕清醒的时间太短,常喝很浓的茶来提神。” “睡觉对他来说,大概是很可怕的事吧?……他总是怕一旦睡过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醒……甚至,也许某天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 “有时候我劝他早些就寝,他也不听。你来以后……他很听你的话,白里清醒的时间多了,夜里也能睡得好一些……这几个月他的状况好了不少。” “殿下他不想你知道这些。殿下他……本不打算让你见到他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屏风下的少女轻轻闭着眼睛。 倘若…… 倘若她不曾在书坊里推开屏风。 不曾在东听琴后闯入那条甬道。 不曾在菱花窗下忽然掀开他的面具。 她本见不到他。 他们只会是用书信的朋友。 他为了救她的家人而求娶于她,对她温文有礼、敬她重她,却从不靠近她。 她会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陌生人,在他逝去以后仍是清白之身,自由自在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他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等他哪一天不在了,她会把他的名字慢慢遗忘。 他对她说过,“江小,你的一辈子还很长。” 于是她永远不会知道…… 在逝去的时光中,曾有一个笑的少年,远远守望了她许多年。 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太过分了。”她轻声说。 “我要看那些信。”她转身,“带我去看他留给我的信。” 洛十一毕恭毕敬,领着她走到偏殿里一个带锁的屉前,翻出一把小钥匙到她的手里。沉闷的开锁声里,她拉开那个屉,里面纷纷的书信洒落一地。 他写,北大漠,昆仑雪山,还有南方的丘陵。 他写,在西南森林里有一种鹿,和猫儿一样大。 他故意在话里留了一个扣子,在下一封信里继续写,原来那种小鹿吃的是小虫子。 原来传闻有一种蝉,在地底下沉睡十数年,选择一个晴好的夏破土而出,纷纷扬扬地漫过天空,活过一个夏季然后在冬天死去。 他似是觉得这桩传闻很特别,费了很多笔墨写给她,仿佛他真是一名漂泊的旅人,在西南森林里摸一摸小鹿的头,抬头仰望着遮天蔽的蝉,听一场无穷无尽的蝉鸣。 他其实没见过。他都是在书里看的。他是个看书的人,看的东西七八糟。他的一生太短,来不及去见。他写给她,也许有一天她会替他去。 “这些信……写到了多久后?”她低声问。 “十年。” 她闭上眼睛,靠着书柜坐下来,手边是纷纷如白雪的书信。她的肩头轻轻颤动,有隐约的光在她的脸颊上闪烁,滴落,无声坠地。 “别告诉他。”她轻声说。 “别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她低低地说,“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 她郑重叮嘱洛十一:“不要让他察觉。你帮我一起瞒他。” “好。”洛十一抱拳垂首。 “你下去吧。”坐在书信堆里的少女轻声说,“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 偏殿的门静悄悄关上了,只余下水声汩汩地动。 她一点点收拾好那些信件,把屉一寸寸合上,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而后,她走到那个人身边坐下,低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触碰他的面庞,他紧闭的眼睑,他轻颤的睫,他微张的。 然后她俯下身,把脸轻轻贴近他的口,倾听他缓慢而低沉的心跳。 这一夜,他躺在雪里睡着的样子,让她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旧事。 她确实救过他。多年前那个冬天下过很大的雪,年幼的她去蓬莱殿拜访小姑棠贵妃,闲时无聊去北边的苑林间看雪。 有一位少年沉睡在一树雪白的梅花下,纷纷的细雪覆盖了他的眉眼。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女孩,不认得他就是皇太子谢康,只是觉得在雪里睡觉对身体不好,想要试试看把他叫醒,然后送他到温暖的室里去。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他竭力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瞳,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多谢相救。”他轻声说。 女孩子眨眨眼睛:“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记忆里那个冬的清晨,林间寂静无声,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康。”她伏在他的身上对他说,“你给我记住了。我救过你一次,还要再救你一次。” ……我要把你从无间受难的地狱里拉回人间。 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睫羽轻颤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就这样他沉睡了许多。每天清晨,她在是草药味的水汽里拥抱他,为他一次次渡气疗伤,抚平他破损不堪的经脉。 他在她的怀里很安静。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偶尔在她靠得很近的时候,他的呼微微地急促。 于是她知道他快要醒了。 他们本来学的就是同样的功法,她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治疗。她在拥抱他的时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缓慢的心跳难得地加快一些,他身上的霜寒淡淡地散开。 沈药师来为谢无恙施针的时候,对此事到惊叹。 姜葵对沈药师解释道:“我们的师父,很多年前曾受过重伤,导致经脉受损,到如今已不能用。他为疗伤而修习了归元功法,这种内力生生不息,能修补残破的经脉。” 沈药师缓缓点头:“如此说来,他收殿下为徒,大约是为了救他的命。” 他沉声道:“我本是江湖游医,与凌伯是好友。十数年前,他邀我入为御医,那时我年少气盛,以医道相赌,誓要做到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救他的学生。” “那时候殿下年幼,我受人之托为他治伤,却越来越受挫……他本没有几年的寿命了。” 他长叹一声。 “直到大约十年前,他出后偶然拜了一位师父。那位师父教他修习内力,强行延长了他的寿命……如此他才有望活到弱冠之年。但他的命,我仍救不下来。” “于是两件事我都没能做到。”沈药师复又叹息,“搬来长乐坊后,我复一研究药方,却眼看着殿下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不会走的。”面前的少女不停地摇头,“我不允许他走……” 两人说完话,沈药师为谢无恙施针后离开了。年轻的皇太子依然躺在药池里沉睡,他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血,低垂的睫羽稍稍颤动着。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在水里很慢地微微屈了一下。 身边的少女陪了他一会儿,起身在偏殿里转了一圈。 她又开了一个带锁的屉,在里面翻出好多戏曲脸谱。有粉红的旦角脸谱,也有白脸的书生脸谱,都是那个人自己无聊画着玩的。 他画的最多的是小怪兽一样的脸谱,气势汹汹又张牙舞爪,神似一个人。 她简直可以想象这家伙在画这些脸谱的时候,懒洋洋坐在地板上,一手执着支朱笔,一手抵着下颌,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太坏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收起那些脸谱。 在等他醒来的这些子里,她就是这样在偏殿里转一转,翻着他锁起来的那些屉,了解他的过往,他藏起来的秘密和心事。 接着,她抬起头,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博古架。博古架的最高处放着一个红漆木的卜巧盒,那是她在曲江相看时送给他的。 她忽然想确定一下里面放的是不是一只蜘蛛。 她走到那个博古架前,努力地踮起脚尖,指尖够到那个盒子,把它扒拉下来。 随即她打开了盒盖……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十分专注于这个盒子,没留意到汩汩的水声里夹杂着窸窣的衣袍声。那个人从长久的昏睡里渐渐醒来,慢慢起身淌过一池热水,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后。 “夫人。”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个温沉又好听,清冽又干净的嗓音,因为刚睡醒,还含着一分沙哑。 她的睫羽几乎颤,心跳的速度快得如同擂鼓。 她倏地转身抬手,指尖碰到那个人的眉眼。 他微微吃惊,一时间没站稳,退了半步,一个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她怕他摔坏了,在他踩空的刹那间,飞快地换到他的身后。 哗啦啦一阵水响,两个人一下子跌进水里。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