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就开始做梦了。 梦里她走在马路牙子上,苏文祥牵着她的小手,两个人的影子被橙黄的夕拉得好长。 她坐在补习班的教室里,抄黑板上的解题步骤,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黑云顶来势汹汹的,同桌郁闷地说:“没带伞啊。” 下课时门卫大叔从窗口给苏酥递来一把雨伞,说是她爸爸送来的。 放学时雨却停了。 李小燕把她从沙发上提溜起来,让她贴墙站着看电视,肩胛骨要尽可能多地和墙面接触,拉长颈部线条,起部。 她站得好累,李小燕横卧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监督苏酥有没有偷懒。 房间里的暖气让人昏昏睡,苏酥和苏茜趴在上看漫画,窗外零星炸响一个烟花,节联晚会的重播从门飘进苏酥的卧室,还有长辈们聊天的声音。 大伯母说:“女孩啊,学得好不如嫁的好。” 李小燕附和:“就是,瞧瞧我,高中都没毕业,但我们家老苏是大学生啊。” 苏文祥:“女孩要学得好过得好......嫁得好......随便吧。” 苏酥眼皮轻轻跳动,努力想睁开,一瞬间疲倦铺天盖地涌上来,她像在洪里抓着一稻草,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额头觉到轻轻的触碰,有点凉。 手被小心翼翼拿起,包裹在一团温暖里。 “不对啊......” 偶尔一个梦境结束时,苏酥会恍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似的。 她心里好难过,好像有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她却怎么想不起来了。 她来到黄岛的银沙滩,太把沙子晒得烫脚,她光着脚丫顺着延绵的海岸线奔跑,跑远了就转过头,朝身后的爸妈挥挥手。 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旅行。 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海天接的那条线,不知是晴空有些刺眼,还是海风太咸涩,她看着看着,忽然泪如雨下。 一块青蓝的湖水忽然闯进脑海,樱花粉的房车,洒雏菊的窗帘。 她提着长裙在湖边跑着,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望向身后,看到车头上靠着的男人,个子好高,穿着宽松的黑 t 恤,手指间夹着只烟。 男人朝她说了句什么,可是风太大,她听不清楚。 她远远看着他,看了好久。 最后她忽然开口朝他喊道:“江以北,我们不离了行吗?我好喜你啊。” 苏酥在梦里醍醐灌顶,是他呀,她怎么能忘记。 她连忙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指尖传来温暖的触,她的手被人牵住,轻轻摩挲,然后一个凉凉的东西套在了她无名指上。 再后来她开始说梦话,因为时不时有人吵她清梦,在她耳边叫她起,还手脚地捏她耳垂,玩她头发。 苏酥发出低低的梦呓,那个人好像没有听清楚,让她再说一遍。 苏酥便在梦魇里艰难地重复:“给我手机。” 耳边的声音问她:“要手机干什么?” 苏酥:“发微信。”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也想你。 如果一直这么睡下去了,那该有多遗憾啊。 额头落下一个吻,有个人在她耳边轻声说:“醒了再发吧。” 那个声音低低的,好温柔。 苏酥在昏睡七天之后终于糊糊睁开了眼,在个大清早,病房里静悄悄的,一道帘子隔出一方小小的空间,晨光透过绿的帘子照进来,视野里仿佛有个薄荷般清凉的梦境。 苏酥头晕目眩,沉沉哼了一下,重新闭上了眼睛。 身旁一阵兵荒马,折叠在窄仄的空间里被不小心踢了一脚,撞在隔壁的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酥被吵得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苍白里带着丝倦容,目光却像一个穷汉中了五千万大奖,陷入癫狂的喜悦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对一遍彩票上的数字。 江以北俯身捧住苏酥的脸,沉声问她:“醒了?” 苏酥想伸手摸摸他,可手上却像坠了铅球,抬不动只好放弃。 她又有点晕,不过比刚睁眼的时候觉要好些了,她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江以北起身去叫护士,一脚又踢到折叠,再被帘子绊了一下,手机叮呤咣啷掉地上,一个人制造出了飞狗跳效果。 两个护士跟着他快步走回来,给苏酥测血,听心率,量体温,检查眼底,伸出两手指让她数。 江以北戳在一边,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依然挡不住身上的帅气。 “怎么样?” 江以北沉声问。 张护士收起血计,笑着松了口气,“指标正常。” 李护士笑着对江以北说:“昨天丁医生怎么说来着,像她这种情况睡七到十天都算正常,一定会醒过来的,这下放心了吧。” 江以北几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向两个护士道了谢,又问她们现在需要做什么。 张护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等八点钟丁医生查房的时候再看吧。” 江以北点点头,两个护士走后,他拽过折叠,一股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苏酥的脸颊。 江以北和护士说话这会儿工夫,苏酥的眼皮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坠下来,险些睡着,被江以北的小动作勉强唤回了神智。 苏酥慢慢转过脸看向他,她一见到这个人就本能地高兴,可心情还来不及腾空而起,就被一块大石头牢牢回了地上。 江以北见苏酥怔怔的,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什么失忆的狗血剧情,更狗血的是他背上竟然冒出一层冷汗。 他牵过她的手放在边轻轻啄了下,声音带着丝沙哑低低问道:“我是谁?” 苏酥觉得有什么事情在揪着她的心,可她的脑子却好像慢了半拍,只剩一点本能的促狭还在。 她语言功能荒废好几天,开口说话时竟有些生疏,嗓子也是哑的,带着丝有气无力回答道:“失散多年的弟弟。” 江以北了脸,低头闷声笑了,抬起头来时,眼尾带着一抹薄红。 苏酥抬起手,看到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硕大的钻戒,夸张到像鸽子蛋。 苏酥无语看着手上的鸽子蛋,心想画家也有直男审美的时候吗…… 一阵眩晕袭来,苏酥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出事前电光火石的一瞬。 她背上窜起一层凉意,兀地睁开眼睛,“我爸妈呢?” 江以北握住她忽然间冷汗涔涔的手,“妈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一会儿会过来送饭。” 苏酥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嗓子一紧,“我爸呢?” 江以北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道:“爸在后座没有系安全带,被甩飞了出去,腔受伤比较严重,已经做过手术了,在 icu 观察。” 江以北说得轻描淡写,苏酥却听出了里面生死万钧的惊心动魄。 “我去看看他。” 苏酥说着就要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只好重新闭上眼睛。 江以北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icu 不让探视,今天是他手术后第三天,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你先不要急。” 苏酥不放心地问:“手术成功吗?” 江以北:“很成功,放心吧。” 江以北的声音仿佛有镇定效果,苏酥全身乍起的寒被他三言两语抚平了些,困意又来势汹汹地把她没了。 江以北叫不醒她,连忙找来护士,检查之后一切正常,江以北却觉得哪都不正常,好不容易睡醒了,为什么又睡过去了? 放不羁自由的江爷有朝医闹发展的苗头,逮到个护士就不让人走了。 小护士对他耐心翻倍,一方面是因为帅哥太养眼,跟他多聊几句有益身心健康,另一方面是见过他吓破胆的样子,心软了。 他曾经开车独自走一条横穿天山的科考路线,翻越一个打板时遇到山体滑坡,他的车堪堪快过轰然滚落的一块巨石半秒钟,和死神来了个惊心动魄的擦肩而过。 他有一点点后怕,叼着烟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就没事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肝胆俱裂的恐惧。 现在他知道了。 第七十五章 我不会把喜的人变成这辈子的唏嘘。 丁医生硕士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之一是孟林深,但孟林深并不知情。 他们那届毕业生很多都像他这样,把客座教授孟林深的大名署在毕业论文上,这么做其实也没白给孟老师扣个劳模的帽子,因为他们这些心脑血管专业的毕业生都钻研过他的论文,学习过他不胜枚举的临疑难案例。 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孟林深同上一台手术,并且和他一起经历了十个小时的并肩作战,硬是把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 他这几天吃睡都在医院,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苏文祥,如果这个病例能够成功治愈,他参与的这台手术大概也会成为无数医学生钻研膜拜的对象。 病上的男人昨天醒过来一小会儿,各项生病体征正常,此刻他睡得安详,清醒了大概也体会不到自己和死神那场贴面舞跳得是怎样惊心动魄。 丁医生习惯地回顾了一下这个病人被送进急诊时的情况,内脏多处出血,最致命的一处损伤在心房部位,幸运的是心包伤口被血栓堵,没有立即造成大出血,即便如此,他给出的结论和专家会诊之后结论一致,救过来的可能太小了。 他给了病人家属两个治疗方案,一个是保守治疗,实际上就是等死,另一个是转到北京上海的医院,联系国内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脑血管专家,冒险做开手术,死马当活马医。 这个方案说了等于没说,因为可行几乎为零。 首先伤者情况不适合长途转院,很可能没到地方就不行了,其次医疗资源顶尖的医院伴随着顶尖的稀缺,一难求,最后即使转去顶尖医院,没有业内那几把神级的手术刀救治,他这种情况还是九死一生。 苏文祥入院第三天,孟林深坐晚上的航班赶来了,当晚医院组织了第二场专家会诊,天亮直接上了手术台,十个小时手术做下来,丁医生默默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了个阶段圆的句号。 孟林深走之前还去普通病房看了眼苏文祥女儿的情况,亲口向那小伙子保证了伤者一星期到十天就会醒来,那个人身上似乎才有了丝人气儿,丁医生才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罕见的表情,像是释然,又像是崩溃,只那么半秒钟不到,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再此之前,他有条不紊地安家属,照顾病人,和医护人员沟通,靠在住院部走廊冷冰冰的墙上打电话,丁医生从他身边经过,仿佛从一个会人类语言的人工智能旁边经过,看不出他身为家属的一丝慌,也看不出一丝人气儿。 丁医生和他擦肩而过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在打电话联系孟林深。 丁医生从 icu 出来,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是江以北的。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