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天资聪颖,有过目成诵之能,幼时与三个哥哥一道上学受教,其灵气颖悟万中无一,号称“女神童”。 十四岁那年随父迁居京师,过了一年三哥柳尧章闱占魁,同时大哥二哥奉诏入京述职,合家聚一堂。 是柳邦彦带家人们去城外的永宁寺礼佛,眼见膝下芝兰玉树8环绕,好不得意,故带头在寺院回廊的粉墙上题写诗句,命四个儿女各自做诗相和。 过了一个月,庆德帝驾幸永宁寺,偶然目睹墙上的诗句,知是柳家父子所做,品鉴多时,评定:“老柳用字工整凝练,是长者口吻。大柳二柳差强人意,三柳的诗娓娓清谈,气旺笔婉,不愧为状元。但四首加起来都不及这柳家女郎之诗格洒超逸,浑然一气,具行云水之妙,更兼意兴豪发,几近唐风。教人不敢相信出自闺人手笔。” 继而叹息:“白凤9不栖于乔梓10,竟钟情于女萝,可惜不得为吾儿妇。” 直言柳竹秋的文采盖过父兄。 彼时皇室正准备为十六岁的太子择妃,本朝《皇明祖训》规定:皇家必须在清白良善之家挑选后妃,若女方出自宦门,一行册立,其父兄都必须改任散官,终生不得执掌要津。以此防范外戚势大,干预朝政威胁统治。 柳竹秋的父亲是有实权的朝官,三个进士哥哥也都是栋梁之材,庆德帝欣赏她的才学,却不能为了娶儿媳妇断送柳家老少的前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故发此叹惋。 他这番金口玉言随即传出去,柳竹秋顿时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才女,提亲者一拥而上,使得柳家门前的街巷车如水马如龙。 柳邦彦立志为女儿结一门好亲,往后她得享荣华,哥哥们也能受亲家关照。千挑万选相中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陈良机的小儿子,行过媒妁,换过书文定,约好翌年成礼。 故事到这里都很美,不料婚期将近时事情急转直下。 一兵部狄尚书为夫人做寿,邀请众多京官和他们的家眷过府宴。男宾的宴席设在东院,女宾的设在西院,分别请了各杂耍艺人并戏班子演出助兴。 去西院演出的是“玉林班”,当中有个唱正旦的小唱名叫苏韵,字韵之,是年十五岁,生得倩丽多娇,还有一把清泠泠的好嗓子,每次登台总能博得堂彩。 当天听他唱完两出戏,台下的女客们都啧啧夸赞,说他的扮相比女子还妩媚娇娆。寿星狄夫人很喜,命苏韵下台领赏。 苏韵带妆趋近,众女细看他诸般都好,暗暗歆羡,但都安安静静不做声,没人敢正眼瞧他,唯独柳竹秋公然大笑道:“如此美人,值得赋诗一首。” 仕女淑媛岂可对低的男戏子品头论足?更莫说作诗了。 此言实属非礼,众人以为她喝醉了,又不好开口规劝。有个别嫉她才名的逮着机会捅刀子,没脸没皮地怂恿。 “说到作诗,这里谁及得上你柳季瑶,请快快做来,让我等开开眼界。” 柳竹秋快应允,向狄夫人求赐笔墨。 狄夫人早听说她刁钻古怪,心中不喜,见她自愿跳坑,乐得推一把,大方地命人送上纸笔。 柳竹秋饮尽杯中酒,走近苏韵,一双醉眼直勾勾视,似用目光上下摩挲,将他看个足,直把那通晓风月的美少年臊得不敢抬头,一对耳珠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众女捂住嘴,咬着手帕,许多人不住要笑。 柳竹秋浑然不觉,转身提笔挥就一首《赠苏韵之》。 诗云:“苏韵风华冠辇下,清歌一曲递云颠。娟娟出粹娉婷貌,秋水为眸舞跰跹。薛子(11)妙音传九陌,永新(12)夜唱寂长安,都云丽质平生就,十载勤修宁在天。” 狄夫人命人当场朗诵,众女有真心夸诗好的,有暗笑柳竹秋卖风的,也有觉得她失了妇德,羞与为伍,当场请辞离去的。更有几个搬是非的下人,飞也似将诗稿抄录了递到东院去供男宾们取乐。 这些仕宦文人比女子更起哄看热闹,借着酒兴争相传阅诗稿,当做风下酒菜,异口同声笑噱:“柳大小姐之秀句绮丽冶,苏韵得此美传,今后更要身价倍增了。” 堂宾客里,只两位羞得无地自容,一是柳邦彦,二是柳竹秋的准公公陈良机。 柳邦彦回家后如何惩罚柳竹秋不得而知,外人只知陈良机当时在酒席上吃了两块夹沙,被未来儿媳那首“诗”刺,一团油腻堵住口,回去时又受了风寒,几乎教一场大病送去见了阎王。 病体未愈便怒匆匆打发媒人去柳家取消婚事,对柳邦彦说:“令貌美才高,大约可以给武则天做‘知制诰’。犬子才疏福薄,诚难斯配。恳请废去前盟,其余羊雁(13)聘定之物可不予退还。” 众所周知武则天的“知制诰”是上官婉儿,曾与武三思、张昌宗、崔湜等多人私通,被礼教之士贬斥为“有才无德”。陈良机拿她类比柳竹秋,等于指着柳邦彦的鼻子骂:“你女儿是个、妇,不配进我陈家的门!” 坏事传千里,影响力超过好事。这下上至闱,下至市井,就连京畿地区的深山野老,渔樵耕夫都知道柳家大小姐不安于室,见着年轻美貌的男子就止不住情漾,嫁去谁家都会陪嫁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自此之后,再无像样的人家去柳家提亲。柳邦彦固然恼恨,也不能不择门第把女儿下嫁给贩夫走卒,总之东不成西不就,蹉跎四年,眼看柳竹秋已过了双十年华,仍待字闺中。 萧其臻出于对柳尧章的好,本不对他的妹妹持偏见。眼下忍不住寻思,柳大小姐的闺房未必是清净地。 她能当众调戏人尽可狎的优伶,分明视礼法廉于不顾,那通这码事恐怕也是做得出来的。 温霄寒年少风,才貌双全,习气与柳大小姐相近,郎才女貌惺惺相惜,很有可能趁着地利之便行巫山台(14)之会。 说不定柳大小姐知道他的下落。 萧其臻有了头绪,叫郭四原地待命,独自去柳尧章家探访。 作者有话说: 1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 2大欧:欧询 3农历十六,古代称为既望。 4元稹曾做《莺莺传》(又命《会真记》)讲述他和崔莺莺的风韵事。故事中张生曾弹《凤求凰》挑逗莺莺。 5薛涛曾做韦皋的秘书,被称为女校书 6薛涛曾作诗怀念元稹,中有名句“那堪花枝,翻作两相思。” 7元稹为发韦丛写的悼亡诗三首,中有“诚知此恨人人有,贫夫百事哀。“、”今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8芝兰玉树:据《晋书》,谢安子侄皆贤,乃比作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后世以此比喻贤能的子孙。 9《西京杂记·卷二》: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后世以白凤比喻华美的文采。 10乔梓:古人把父亲比作乔木。儿子比作梓树。故,父子也称乔梓 (11)薛子:战国著名歌唱家薛谭。 (12)永新:许和子。玄宗时著名女歌手,曾在闹市中高歌一曲令万民沉醉寂静。 (13)羊雁:古代男方家用羔羊大雁做娶亲的聘礼 (14)巫山台:楚襄王与巫山神女幽会的地方。 第四章 柳尧章的家人说他进当差了。 中挑选聪明伶俐的小太监入文书房读书学习,从翰林院选拔中低级官员任教。柳尧章去年升任侍讲后被派驻文书房,每天去授课教学,早上辰时入,至未时三刻放学。 听说萧其臻想去后院查看,柳家人很为难。柳尧章的夫人白氏命仆人传话:“小姑现在舍下养病,就住在后院,恐不便接待外客。” 萧其臻懂得轻重缓急,不能因礼数延误案情,请求:“萧某公务在身,今之内必须向府尹复命。只想去看看后院那棵海棠树,绝不涉足房舍半步,更不会惊扰柳大小姐。还请三少行个方便。” 仆人去了半天,回话说:“请大人自便。” 萧其臻道声:“叨扰”,穿堂而过直趋后院。 那院子的房屋样式同温霄寒家一致,红梁黑瓦,绿窗粉墙。总共五间屋子,门上都垂着花鸟纹的布帘,看不见室内格局。 女眷们都回避了,四周空落落不见一人。长长的青石阶下放着一排高矮参差胖瘦各异的花盆,栽着金桂、秋菊、木芙蓉、合、文心兰、金鱼草等时令花卉,五颜六,鲜妍明媚。隔断墙边用竹竿编制花架,爬着一墙大红袍月季,尚有几朵零星开放。 那海棠树就立在院子中央,有一合。一条青苔小径由正厅延伸至树下的雨花石坪前,石坪上放着石凳石桌。 萧其臻来到石桌前,见桌面光洁,伸手擦拭了无尘垢,显是时时有人打扫。 温霄寒曾在这里坐过吗? 他急于寻找辅助线索,举目四望,被隔墙花架旁立着的大石缸引。 这缸子长七尺、宽三尺、有半人多高,缸中伫立太湖石垒成的小假山,泽苍润,形态蓥然,旁边浮着几片绿意陈旧的荷叶,与萧索秋景唱和。 靠近几步,马上发现石缸前的泥地上有一行清晰的大鞋印,看痕迹,是从东厢房走来再折返回去的。 他上前伸出右脚比对,二者长度几乎一致,由此断定这鞋印长约八寸三分,其人定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今早下过雨,鞋印若是柳尧章留下的早被雨水冲掉了,其他男丁非柳大小姐允许进不了内宅,还是温霄寒嫌疑最大! 设想估计八九不离十了,萧其臻不便直接去女方的闺房拿人,决定等柳尧章回来彼此先通通气,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让自己完成使命,又不令柳家卷入是非。 他抬脚行,院门外噔噔噔敲过来一串脚步声,是个穿木屐拎小竹篮的老婆子。 她没想到深宅大院里会有陌生男子,冷不防瞅见萧其臻,瘪嘴一张炸出尖叫,小脚没立稳当,一股坐在地上,脸上菊纹变形,写出惊怕。 萧其臻正要安抚,蓦地见那竹篮里滚出一双大得出奇的绣花鞋,眼珠登时黏了上去。 鞋面是丁香的闪光绫子,上绣七彩枝花卉图案,鞋底像是牛骨做的,侧围雕了一圈细花纹。 现今大户人家的奴婢都会足,这双女鞋目测八寸长,比寻常女人的金莲小脚足足大了三四倍,瞧这质地做工,不是供普通仆妇穿戴的,鞋底大小似乎还跟石缸前的脚印吻合。 之前浮在萧其臻中的波澜扩大成三尺巨浪,推翻他十拿九稳的判断,冲击出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假设,顺便夺走了神思。 这时东厢房门帘晃动,钻出个十五六岁花骨朵般俊俏的绿衣梅香,她隐蔽地瞟了萧其臻一眼,先跑上前捡起绣鞋进竹篮,再搀扶婆子起身。 婆子握住她的手惶恐:“梨姑娘,这是谁啊?” 梨安:“听说是宛平县令萧大人,来找三爷办事的。秦妈,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谢榴红姐姐,工钱我回头就给你们送过去。” 秦妈连说:“不急”,走之前偷摸摸瞄了瞄萧其臻。 那梨则对萧其臻视而不见,挎着竹篮要回屋。 萧其臻猝然发问:“请问这篮子里的绣鞋是谁的?” 梨停步嗔怪:“大人的事奴婢们不敢问,但您也不该来过问我们妇人家的东西。” 她樱桃小口微微一张,伶牙俐齿全了出来。 萧其臻换种问法:“你是柳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梨不慌不忙道个万福:“正是,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替我向你家小姐告罪,就说下官并非有意滋扰。” “是。” 梨全无畏惧之情,故意拖长音调应答,裙摆一旋,飞鸟投林般轻盈地掩身门帘之后。 有其主必有其仆,知柳大小姐为人,可凭这丫鬟的言行管窥蠡测。 萧其臻来到柳家前厅,坐下重理思路,而后耐心静待。 白氏差人送了两次茶水点心,萧其臻能觉察到她藏在殷勤背后的焦虑,设身处地一想,深这家人的行为真真滑天下之大稽,荒人间之大谬。 哺前柳尧章回府,他想必提前接到家人报信,见到萧其臻时脸上盘旋着挥之不去的怆慌。 萧其臻不无责备地叹气:“叔端,你这次太胡闹了。” 柳尧章像咬钩的鱼不由自主要蹦起来,急忙拉着他直奔二门,领到自己的小书房,屏退下人紧闭门窗,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忐忑地拱手相询:“载驰兄,你都知道了?” 他不确定事情败到哪种程度,想见机行事。 萧其臻淡淡问:“叔端,听闻令妹近欠安,不知身患何症?”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