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看他何去何从。 翌升堂,人们发现柳邦彦更比昨天苍老,头上不见一乌丝,衰态与耄耋老翁无异。 大家伙以为是心虚所致,料想他今天该据实招供了。 主审官曹怀恩决定先审他,拍木鞠问:“柳邦彦,你可认罪?” 柳邦彦微微晃了晃芦苇般的脑袋,孱弱道:“认罪。” 堂上官员反应各异,曹怀恩瞪亮双眼追问:“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忘恩负义,言而无信。” 他答非所问,扩大了堂上的疑云。 曹怀恩警告:“柳邦彦,本官此刻在审问顺天乡试舞弊案,你休得东拉西扯,扰公堂!” 柳邦彦直起佝偻的身,为语调安上筋骨。 “下官确实有罪,但并未参与本次罪案。” “哦?那你要如何反驳崔逢源对你的指控?” “……下官已有五年没去过北海,将来也绝不会去。” “空口无凭,叫我们如何相信?” 萧其臻看到柳邦彦脸上浮现犹豫,但转眼被破釜沉舟的决心驱散,沉静道:“我和已故的原都察院右都御史宋强相莫逆,他生前最喜在北海泛舟游玩,我也常与之结伴同游。自他死后,我就决心再不踏足故地。一是怕见景思人,二是心中抱愧。” 他继续说起当年宋强冒死救助他,而他却在宋家遭难时袖手旁观的情形,这些旧闻广为人知,但听他自陈其短,众人仍觉惊诧。 曹怀恩断喝:“柳邦彦,宋强是罪大恶极的逆贼,本就死有余辜,你还想在这儿为他鸣冤吗?” 柳邦彦早已涕泪纵横,动哭诉:“下官不敢妄议朝政,但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想那石崇也是贪残暴之徒,绿珠尚肯为其自坠高楼。而我柳邦彦枉读诗书,竟不如一介歌姬……子曰‘巧言令鲜矣仁’4,我著书讲仁义,还被圣上提拔为东教学官,去为太子殿下传授圣人的道义经典,在人前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自己却是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来能不愧煞……当宋兄就戮前曾求我看顾他的家小,他至死都没因我的背信弃义有过丝毫怨言,我却直到他死前还在虚与委蛇,东海汤汤,难涤我罪啊……” 他捶顿首,哭得晕死过去,在场多有人动容。萧其臻忙命差役扶起来灌水抢救,担心这老大人支撑不住,会就此呜呼。 曹怀恩对庄世珍说:“这老鬼可能在演戏,公公看该如何区处?” 庄世珍叹气:“他若真是演戏,直接去戏班子登台,挣得肯定比做官儿都多。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待咱家回禀明陛下,请他来定夺。” 作者有话说: 1宋代,杨时和游酢前来拜见大儒程颐,在窗外看到老师在屋里打坐。他俩不忍心惊扰老师,又不放弃求教的机会,就静静地站在门外等他醒来。可天上却下起了鹅大雪,并且越下越大,杨时和游酢仍一直站在雪中。等程颐醒来后,门外的积雪已有一尺厚了。 2明代有丐户制度,拿到丐户籍贯才能乞讨,丐头是丐户的头领,负责替官府管理乞丐。 3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4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谢在2022-03-06 14:34:19~2022-03-07 08:3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的小天使哦~ 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肠公子、布男 2个;cwhy64、西蓝花、西瓜布星 1个; 谢灌溉营养的小天使:pokiii啊 2瓶;知时节、celestinealili 1瓶; 非常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庄世珍禀告审案情况时, 庆德帝正和太子下棋消遣。 朱昀曦见父皇神情淡漠,仿佛一个字没听进去,偶尔嘴询问又一语中的。 心想做皇帝的首先得学会矫情镇物, 不让旁人靠察言观揣度自身心思, 这门功课难度之大, 他大概得花一辈子修炼。 听完奏报, 庆德帝问起审案官们的观点。 庄世珍谨慎道:“官员们看法不一,有人相信柳邦彦,也有人怀疑他在演戏,都等着陛下圣裁。” 庆德帝笑道:“朝廷养这么多官员,朕还指望靠他们分忧呢, 到头来事事都推给朕。” 庄世珍忙跪下告罪。 庆德帝叹道:“行啦, 朕也相信柳邦彦没撒谎。他为避祸,连救命恩人都不敢帮, 还有胆子去做这些杀头绝后的勾当吗?” 这些年皇帝已醒悟宋强是冤死的, 可判决令是他亲手下的,总不能在有生之年承认自己错杀忠良,这冤案只好留给继位者平反了。 为此他打算先给儿子做点铺垫,问朱昀曦:“皇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朱昀曦回答得很有分寸:“儿臣对柳邦彦并不了解, 也不太清楚他和宋强的事。只知道他平来给儿臣上课,读书时每遇到‘强’字都故意念错音。儿臣想学生不该擅自纠正老师的过错, 是以从未过问。如今对照他的辩词, 倒真像在为死者避讳。” 庆德帝点头:“此人固然虚伪, 也还算良心未泯, 不过不适合再执教东了。” 朱昀曦小心试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 庆德帝盯着棋盘寻找落子处, 心中的经纬早已明晰, 漫不经心道:“朕是相信他没掺与舞弊案,可要让天下人都信服还得拿出实据。现在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再多等几天,看看这两方斗法的结果吧。” 他说话间落下一子,登时吃掉对手一大块,让太子之前的猛烈攻势全泡了汤。 朱昀曦由衷佩服:“父皇这一子朴实无华,大巧若拙,换了儿臣绝想不出。” 庆德帝笑容慈祥:“那你今后得多花点心思研究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中庸’,比如下河捉鱼,你追着鱼跑,累个筋疲力竭也不一定有收获,但若是支好网,悠闲地在一旁等候,鱼反而会主动钻到网里去。” 朱昀曦知道父皇在传授驭下之术,他很不喜这些理论,却必须潜心学习,谁让做太子和当皇帝一样,都没有退路。 萧其臻去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家兄妹传达皇帝的旨意,请他们一道拿主意。 柳竹秋早想好了。 “金宏斌等人卖题的钱都是直接给崔逢源的,崔逢源既说已同老爷和白老爷分赃,那就由此切入详加审问,他必会破绽。”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尧章先喜后怨:“这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干嘛不早说,非着老爷在大庭广众下丢丑?” 上午柳邦彦在公堂当众忏悔,悲痛晕厥,他这个大孝子听闻后心痛难当,见妹妹默认了,不气急指责:“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你这丫头真狠心,老爷差点被你害死了!” 他吹出一小片火花,立刻被柳竹秋刮出的寒扑灭。 “狠心的不是我,是老爷!这些事他早就该做了!” 她全身包裹坚硬的铠甲,但也存在些许细,稍微受刺就会引发情绪波动。 不想在人前失态,她快步离开书房,将自己关进卧室,来历复杂的伤如同跨越荒原的孤鸟,不知疲倦地飞翔着。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就想柳邦彦当众悔过,用血泪洗掉污点,才有可能变回她敬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她以为三哥还想理论,没好气地呵斥:“你要骂人且过几天再骂,若想我认错,到下辈子都不可能!” 长久的寂静后,那人慭慭然道:“是我。” 竟是萧其臻。 柳竹秋自悔莽撞,忙开门请他入内,抱歉道:“对不起萧大人,请恕我无礼。” 一到单独相处萧其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闪躲,尤其这屋子里还有铺帐幔等暧昧的物品,他进门便侧着身子,尽量不去面对,羞愧之情比她更甚。 “先生不必介意,叔端已先回去了,我也准备告辞了。 ” “嗯。” “那个……” “请说。” “……我……” 柳竹秋不明白平杀伐决断的男人为何总在蝇头小事上婆婆妈妈,看他脑门憋出细汗,心里比他还急,真想先拉他去院子里拜个把子,或许能消除他内心的障碍。 “蒙大人数次救护,我们已算生死之,有话尽可明言,不必顾虑。”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想向她传情求,那么直接拒绝就是,凭他的人品也不会因此翻脸。 萧其臻情知自己的状态很丢脸,横下一条心,认真道:“我是想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柳竹秋一时没领会含义,眼神诧讶,随后收到解释。 “不孝有三,第一条就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1。你帮柳大人悔过,是真正的孝义。方才我已劝过叔端,他也想通了,让我替他跟你赔不是,请你别再生气了,好吗?” 温柔劝宛若手绢轻轻拭去柳竹秋心头的尘垢,一直以为他是个食古不化的卫道士,不想竟能准确体恤她的用心。 “谢谢你。” 她真诚道谢,语气比平时多注入了鲜明的情彩。 萧其臻像引逗她干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似的,心虚地冒出更多热汗,支吾:“那我先告辞了。” 仓促转身额头乒地撞上门框,直接把柳竹秋刚萌芽的好撞没了。 我还是跟他做兄弟吧,省得将来一块儿郁闷。 她恢复客套样叫住他,问他是否理好审案头绪。 谈到公事,萧其臻恢复状态,谦逊道:“我已想出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上次柳竹秋在公堂提问金宏斌给了他灵,想出个举一反三的计策。 柳竹秋听后喜赞:“此计甚好,请大人快去实施,我们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萧其臻拟好对崔逢源的审问方案,照章程先向曹怀恩请示,曹怀恩批准,许他先提审崔逢源。 萧其臻让崔逢源代赃银的去向,崔逢源说:“柳邦彦和白一瑾拿了七成,留了三成给我。” “银子是他们派人来取的,还是你叫人送过去的?” “他们派人来取的。” “那付银钱时,你这边肯定也出了人手,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犯官家的奴仆。” 审讯完毕,崔逢源还真供出四个有名有姓的家奴。 这四人到堂后都说当他们从库房里提出银子,给柳邦彦的人带走,还描述了对方来的人数和各自的外貌特征。 萧其臻审到这里,向曹怀恩申请正式升堂审讯。主审官和监审齐聚一堂,会审崔逢源和那四个家奴。 萧其臻提出将四个奴才隔离审讯,每人发给一块软泥,命他们捏出当时所银锭的形状。 崔逢源没算到这出,那四人也没就此通过气,捏出的造型各不相同,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萧其臻拿着实证向在场官员陈述:“这四人说银子是他们从库房里提出来的,供词上却连银锭的形状都统一不了,足见所言非实,其他说辞也定是他们串通捏造的。” 证据当前,四人狡辩不得,再被衙役们一顿猛夹,接连招供说是崔逢源事先教他们的。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