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盖住心事,说了几句敷衍他的好话,侍奉汤药后安顿他睡下。 夜间她睡在帐外的椅榻上,每隔一阵子远处便传来提铃1女的唱声:“天下太平,人寿年丰”。 声音细长,断断续续的,犹如一只受伤的蛐蛐,提炼着秋夜独有的凄清。 柳竹秋朦胧听到朱昀曦向女下令赦免那提铃人,立刻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前。 “是我吵醒你了?” “不,臣女本来就没睡着。” 她坐在女搬来的椅子上,久久谛视朱昀曦。 今天人们帮朱昀曦擦身时,他揽镜自照看到面目全非的形容,初次为外貌自卑。这会儿觉得柳竹秋的目光好似点燃的香头,烫得他直想躲。 “我是不是很难看?” 柳竹秋笑着摇头:“陛下依然是月之容。” 朱昀曦更悲哀,愁叹:“就算是月,也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此番南巡他亲眼看到朝廷对地方掌控的薄弱。 官员奉违,绅士笑里藏刀,刁民冥顽不灵,处处设置多重阻挠,他每推行一项政令都举步维艰,还差点身寄虎吻,短命夭折。 之后还得与们斗法,老实说他真看不到出路。 柳竹秋知道他很灰心,毅然鼓动:“目前朝局剑拔弩张,陛下断不可退却,坚持下去那些有心支持您的人才会陆续投诚,亦可防止骑墙派们倒戈。” 她握住他缓缓伸来的手,同时接住他虚弱的目光,用坚韧的意志为其疗伤。 “您手里握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调动它,任何阻力都不堪一击。” “是谁呢?” “百姓。” 柳竹秋语出惊人,侃侃分剖道:“全国百姓的数量是官僚士绅的千百倍,他们淳朴善良,是您最忠诚的子民,只要让他们吃穿暖,他们就会义无反顾拥护您。臣女希望您恢复太、祖时期的政策,动员老百姓助您扫清改革中的障碍。” 朱昀曦读《太、祖实录》,了解老祖宗调动平民制官员的手段,受她启发,眼里迸发光彩,可转眼又黯淡下去。 “这办法是好,但缺少发动的契机。如果皇后没卷进投毒案,我还可以借此向们发难,现在……” 堵在柳竹秋心里的石头被触动了,忍不住说:“今天皇后娘娘跟我聊起你们大婚时的事,说婚礼中途您曾偷偷送糕饼给她充饥。” 朱昀曦以为冯如月托柳竹秋为她求情,尴尬道:“那时我听说她是个才女,在家娇生惯养,料想经不起里那套规矩折腾,既然娶做老婆就该多给她点护。” 柳竹秋替冯如月发问:“您喜她吗?” 朱昀曦想了想:“喜过吧,但跟对你的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娘娘那么出,又全心依恋您,您为何不试着去她?” 这问题难倒朱昀曦,他苦笑:“我试过呀,还坚持了数年之久,可始终不能消除她对我的隔阂。她跟你一样,只拿我当君王,从未视作丈夫坦诚相待。区别在于你是不愿,她是不敢。” 身份注定他看所有人都像隔岸观花,真情难渡,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摆渡。 柳竹秋劝他安睡,回到椅榻上躺下,因未知的明天反侧难眠。 上午,朱昀曦神又比昨天好了一些,让人搬来堆积的奏疏,想多多少少视察一下近来的政务。然而看了两份便抵不住晕眩,让柳竹秋代为处理。 柳竹秋看完奏疏归纳要点为其口述,并替他写批示,遇到个别疑难的事也会提出一些建议。 梨在一旁帮忙给奏疏归类,忽见一个女官在门外冲她招手,又比手势请求她别惊动皇帝。 她默默出去,少时不动声地返回,仍被皇帝觉出异动。 “出什么事了?” 朱昀曦密切审视梨,他现下草木皆兵,不能接受一丁点隐瞒,哪怕出于善意。 梨如实禀告:“陛下的病刚有好转,不该听坏消息……刚才钟粹的人来报,说李妃娘娘薨了。” 朱昀曦脖子像挨了记掐,为一口气挣到额头爆筋。 柳竹秋忍住惊诧,去边扶抱。 皇帝追问李惠妃的死因。 梨犹豫片刻,说:“蔡尚去看了,娘娘是在卧房自缢身亡的,还给您留了封遗书。” 她取出袖中的绝笔呈递,朱昀曦看上面尽是悔罪之辞,归结到最后还是求他饶恕皇四子。 他愤地几把撕碎,颤声恨道:“这个人,又坏又蠢!想让我和圳儿父子反目吗!?” 柳竹秋也在憾恨李惠妃的短视,并且自责。 是她当年献出的诡计勾动这女人的野心,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她劝朱昀曦冷静,朱昀曦心酸意地抓住她,悲苦自辩:“柳竹秋,你都看到了,我没有害她,是她在害我!这些人怎么都这么狠?我不想伤害谁,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报复!” 柳竹秋开解:“李娘娘定是一时想不通,只顾着护儿子,钻了牛角尖。” 朱昀曦不接受这一说法:“圳儿是我的亲骨,我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了,还会亲手再害一个吗?她当我是什么人?!” “她只想到您是皇帝……” 梨嘴道出残忍的解释,柳竹秋急忙打断,怀里的人已僵直了。 身为皇帝时刻散发权力的锋芒,无法享受正常人伦,连妾子女都畏之如虎。 朱昀曦落进冰窟,神气突然枯萎了,稍后又冒出恐慌的胚芽,急声吩咐梨:“你快去长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厄运会传染,后讨债的女人太多了,他生怕冯如月也来凑热闹。 梨派人去长打探,得到可疑情报。 “皇后娘娘在里宴请庄妃、齐妃,说她们近侍奉陛下辛苦,想犒劳她们。” 柳竹秋心中最后一层雾散去,悉了冯如月的全盘计划,急忙知会尚在猜疑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想与庄妃、齐妃同归于尽,您快去阻止她!” 昨天她就明白只有朱昀曦能挽救冯如月,但凭空告诉他冯如月要献身,定被这多疑的男人当成苦计,冯如月也会因夫误会加深更憎恨她。 破解之法是在她动手时让朱昀曦看清她的真心,但愿还来得及。 朱昀曦如同躲债的人惶急动身,可怜他坐轿子都需人扶持,这差事仍由柳竹秋担了。 二人挤在轿厢内,他六神无主问:“你昨天就知道她想寻死?” 柳竹秋说:“娘娘说她拖累您太多,想为您尽一次皇后的义务。” “你怎不早说?” “……臣女说了,您会信她吗?” 朱昀曦哑口无言,咳着催轿夫加速。 行至翊坤和永寿之间的巷,正遇长的人飞奔而来,见到皇帝的轿辇慌忙跪地哭告:“陛下,娘娘中毒了!” 柳竹秋头皮发麻,朱昀曦惊声问:“怎么回事!?” “娘娘说是庄妃、齐妃投的毒,求陛下快去看看吧!” 朱昀曦命人快去请大夫,狂拍厢壁催舁人赶路。来到长,内像捣了麻雀窝,所有人做一团。 舁人们在皇后宴客的乐志轩前住轿,朱昀曦经人搀扶着出来。庄妃、齐妃正被人们围堵于对面檐下,见了他都哭奔上前跪地喊冤。 “陛下,臣妾们没有毒害皇后娘娘!” “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给我们做主!” 朱昀曦已看清子的意图。 利用庄、齐二妃毒害他,再以皇后为牵制。现在冯如月设圈套主动成为受害者,躲在二妃身后的主谋便无所遁形了。 朱昀曦悲痛愤怒,赤眼鬼似的厉声下令:“将这两个人押往昭狱,让云杉严加审问!” 然后无视惊恐求饶的妃子们,匆匆走进乐志轩。 厅堂内酒席未撤,一群人正围着躺椅抢救冯如月,见皇帝驾到,惊慌失措地散开。 冯如月已动弹不得,秀丽白皙的脸变成青紫,有如霉烂的茄子,七窍都在血,下嘴咬得稀烂,刚才挣扎之惨烈可想而知。 朱昀曦通毒理,情知到这地步已然无救了,仍冲人们急吼:“快去拿木炭水和牛来为皇后催吐!” 玉竹哭道:“奴婢们试过,可娘娘死咬着牙关不肯喝。” 朱昀曦接过碗,上去搂住冯如月的头亲自灌她,以哭腔呼喊:“梓潼,你中了什么毒?说出来朕好救你!” 听到丈夫的声音冯如月奋力睁开双眼,涌血的嘴艰难开合着。 朱昀曦知道她有话说,忙附耳倾听,几不可闻的话语宛如生命燃尽时散出的一缕轻烟飘入耳孔。 “臣妾心悦陛下……” 作者有话说: 1提铃是明代对女的一种处罚。女被罚,从乾清门将铃铛提到,门 、月华殿再返回乾清门,同时跟着铃声高唱天下太平。明刘若愚 《酌中志》记载:“提铃者,每申时正一刻,并天晚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五更则自乾清门里提至门 ,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昀曦尚未回过神, 冯如月已珠沉玉碎。 太多巨变累积的泥石将他的思绪扫成瓦砾,他抱住子呼喊嚎啕,玉竹等侍婢也跪地痛哭, 哀天叫地, 声震阙庭。 柳竹秋目睹冯如月死亡, 的巨石顷刻粉碎, 此前遭阻的斗志重新旺盛燃烧。 假如只有太医院集体弑君这一个案子,皇帝还不便大动干戈。 因这案子本身太离奇,说出去可信度不高。们拿“医术不”做借口就能将黑锅稳稳扣死在御医们身上。 若从严追究,他们便可造谣污蔑皇帝借题发挥,以一个“加之罪何患无辞”站定道德制高点, 轻松实行舆论制。 现在皇后被毒死了, 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在们就是黄泥巴落、裆,即便引来东海之水也休想扑灭清算他们的导火索了。 柳竹秋叫人将痛极神昏的皇帝扶到乐志轩东面的益寿斋。 朱昀曦昏昏沉沉坐到椅榻上, 身体摇晃难支, 柳竹秋在他身旁充当倚靠,坚声进谏:“陛下,皇后娘娘为您捐躯,眼下不是伤心之时,您得振作。” 朱昀曦抓住她哀泣:“她竟然做到这一步, 是对我负心的惩罚吗?” 他想不出冯如月有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就记得昨天跟她说想另外给她寻个丈夫云云, 估计是这话太伤人, 得她走了极端。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