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甜的香气侵入嗅觉,不知是来自锦帕还是凝霜般的皓腕,慕濯屏息凝神,待她收回,才道:“来方长,三年五载不成,你练个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能打败我。” 时缨还未说话,庄益起哄道:“殿下才舍不得跟娘娘动手,而且到那时候,小世子和小郡主都能陪您二位过招了。” 慕濯看到他手里的缰绳,云淡风轻道:“有人今早只顾着陪姑娘家骑马,没认真练功,回头大家去吃早膳,让他一个人留下加练。” 众人哄堂大笑,庄益不以为意,反而开心道:“应该的,应该的,为青榆姑娘受罚,值得!” 青榆登时羞红了脸,偏生还坐着高头大马,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 晨练结束后,回到正院,刘大夫例行来给时缨诊脉。 原本他年事已高,慕濯进京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带他同往,但他醉心医术,主动请命,想去长安见识一番,慕濯才答应下来,还为他谋了个恩典,让他到尚药局和里的奉御们共事了一段子。 中妃嫔众多,奉御们大多是千金圣手,刘大夫获益良多,刚巧将新学到的东西运用在时缨身上,两个月过去,他的药方初见成效。 诊脉结束,他连连点头:“娘娘的身子已出现好转,再调养一段时间,应当会有喜讯,但此事也急不得,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都未可知,殿下和娘娘还年轻,大可慢慢来。” 时缨道过谢,见刘大夫有成竹,却不由想,她和慕濯并不存在夫之实,倘若她迟迟未有身孕,他会不会质疑自己的医术? 算了,横竖轮不到她解释,到时候让慕濯去安他老人家吧。 用过早膳,慕濯接了封密信,看过之后,对时缨道:“阿鸢,你还想去集市吗?” 时缨点点头,却有些好奇:“你不需要处理事情吗?” “所以才要去集市。”慕濯一笑,“你有所不知,堂叔早年的愿望并非继承我祖父的位子,而是效法陶朱公,远离权力纷争,四海经商。他暗中置办了不少产业,后来落在子湛手上,除了积攒财富,也被用于收集情报。今我便是去见他的线人,顺道陪你逛一逛。” 时缨欣然而起,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的军费……不会也是靠世子阁下接济吧?” 所以被皇帝拒绝之后,看起来也不慌不忙。 “被你发现了。”慕濯没有否认,“但也只能用在行军作战中,填补武器和粮草的空缺,无法赏赐将士们太多良田屋舍,以免被陛下的眼线看出端倪。” 顿了顿:“那些人都在灵州刺史府,本来军中也有,陛下许是计划着崔将军过世后,扶持自己的忠实走狗取而代之,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用他们对待崔将军的方法,令他们全都死在了战场。我没能救下崔将军,绝不能再看着他一手练出来的朔方军沦为上位者一己私的牺牲品。” 时缨略作沉,计上心来,问道:“如何对付刺史府那些文官,殿下可有想法?” 慕濯见她眼眸晶亮,便知她跃跃试,顺水推舟道:“暂时还没。”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殿下愿不愿意配合。”时缨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些人上不得战场,想让他们‘意外身亡’又不被陛下怀疑并非易事,但如果你我在灵州举办婚礼,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他们出席,到时候,我们人为制造一场混,即可将其一网打尽。” 慕濯闻言微怔,思索道:“你的办法很好,只是要想做得自然,火灾最为合适,王府储水丰富、空间宽敞,并不适宜纵火,而且……” 这里是崔将军曾经居住的地方,有他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着实不忍心毁掉。 “无需在王府,”时缨道,“我听说灵州有座前朝建立的楼阁,殿下如不介意,我想借来一用。那里远离闹市和民居,不会伤及无辜,加之年久失修、上下楼梯狭窄,一旦发生事故,就能瓮中捉鳖,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理由我也想好了,京城那些人皆以为我对婚事不,我酒后失态、寻死觅活点燃婚礼现场,在他们眼中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说罢,她邀功似的看向他,等待他的夸奖,却意外地发现他面一白,许久没有作答。 她心头一紧,只怕又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记忆,轻轻地覆上他的手:“你若不喜,我再想别的地……” “没有。”慕濯反握住她的手,平复心绪,“就按你说的做吧。但仅凭你我二人远远不够,事关重大,回头我须得与萧将军他们商量,拟定万无一失的对策。” “那是自然。”时缨见他恢复如常,也没再追问。 - 两人策马来到集市,已临近晌午。 时缨戴着帷帽,慕濯也用面具遮掩容貌,以免被认出。 头高照,街道上摩肩接踵,行人和商贩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货摊与店铺林立,商品琳琅目。灵州扼守河西,是连通大梁、北夏与西域的必经之地,集市虽不比长安的两市繁华喧嚣,却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 时缨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物品拿去当铺,而是作出随意遛弯的架势,走走停停,与商贩们闲聊,将随身佩戴的首饰摘下,询问能卖个什么价钱。 她本意是试探,以便对此处的物价大概有个估摸,慕濯见她自得其乐,也不打扰,只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在她相中喜的物品时付账。 有人见时缨年纪轻轻,也不是本地口音,便起了作之意,将她的金耳珰贬得一文不值,趁她一言不发,似是陷入犹豫,企图将东西据为己有。 突然,一把带鞘的匕首在他手上,顿时让他动弹不得。 慕濯不疾不徐地敲了两下,看着对方呲牙咧嘴的面孔,轻描淡写道:“乌老三,再让我撞见你这商坑蒙拐骗,你就别想再踏入灵州半步。” 乌老三浑身一凛,连忙陪笑道:“殿……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您与尊夫人……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油嘴滑舌。”慕濯没好气地收回匕首,对他略一点头,走进他身后的店铺。 这便是他与慕潇的线人接头之处。 乌老三也出自荣昌王府,如今常年行走在边境之地,表面是汲汲营营的小贩,实则武艺高强,早年曾给荣昌王做护卫,随他走南闯北,还在劫匪手下救过他的命。 他对时缨拱了拱手,用一口灵州方言道:“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给您赔罪,您看中小店的物品,都可自行拿走。” 时缨被他的演技逗笑:“那就不必了,我又不是仗势欺人的恶霸。随后我要去当铺卖东西,您帮忙打个眼,让他们不要骗我就成。” 乌老三想到当铺那群难的主,头大如斗,只恨自己偷不成蚀把米。 却只能认下,口答应。 那厢,慕濯已经进门,时缨正待跟上,却蓦然被人抱住了腿。 她回头望去,竟是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第73章 “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慕濯跨过门槛, 见时缨没有跟来,回身望去,就看到乌老三骂骂咧咧地挥舞拳头, 将一个着她不放的小孩赶走。 时缨似乎是想劝他不要这么凶,孩子已经一溜烟地跑开。 “小兔崽子,抢生意抢到老子门前, 也不打听一下灵州是谁的地盘!”乌老三扯着嗓门嚷嚷,周围的摊贩们哈哈大笑,他又瞬间换了一副表情,毕恭毕敬对时缨道, “夫人,里面请。” 抢生意? 时缨心生困惑,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多问, 连忙三两步走到慕濯身边。 进入屋内, 外面的嘈杂顿时被隔绝, 乌老三点了个伙计出去看店,将两人引向库房。 库房里别有天, 他越过堆叠如山的货物,打起帘子, 出一间宽敞的宅院。 落座后,乌老三立马换上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 开门见山道:“殿下, 京中传来消息,孟大郎已被截获,下个月就能抵达灵州,另外, 太子大婚当,世子和世子妃进赴宴,淑妃借机传召他们,说是……” 他看了眼时缨:“说是放心不下娘娘您,但又怕您对她有误会、将她的人拒之门外,因此她请世子帮忙,派人打探您的近况。她知道荣昌王府在灵州有铺子,把心思打到小的们身上,还出了个主意,八月份,灵州刺史府的老夫人过寿,届时殿下定会携您前往,我们这些商贩趁着送货上门,替她瞧瞧您就好。” “嗤——”他忍不住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妖婆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惺惺作态。” 时缨摇摇头:“她可不关心我的死活,而是在试探世子阁下。她肯定想不到您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我们,更想不到我和殿下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按照她的计划,世子若是刻意讨好她,定会说我过得不错,但她在刺史府另外安了眼线,就会发现我分明是凄凄惨惨,与世子所言截然不同。如此便可看出,世子是另有目的、才急于对她说漂亮话,还是真心实意与她和太子合作。” 乌老三一愣,突然福至心灵:“灵州刺史府?难道说……” “那些原本是陛下的人,其实已经为孟家所用。”慕濯不紧不慢地接道,面嘲讽,“她恐怕还以为,我对眼线的存在一无所知,可惜我不像陛下,自己的地界被渗透成了筛子,还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但也多谢她选中刺史府,主动暴了秘密,若不然,我还真没发现那些细作是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吃着皇粮,却为孟家鞍前马后。” 他调查过那些细作的出身背景,有些是孟仆的门生,有些曾受孟家恩惠,当时未觉出端倪,毕竟皇帝和孟家是一丘之貉,他们听命于谁并无差别,而今去了趟京城,才知并非如此。 孟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阮家和苏家的老路,皇帝也不知孟家仗着他对灵州鞭长莫及,暗度陈仓的小动作层出不穷。 还都觉得自己是螳螂捕蝉,殊不知真正的黄雀已在背后坐看好戏。 “既然如此,我们又岂能辜负淑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他似笑非笑道,“将孟大郎在灵州的消息分别透给她和陛下的人,让他们两位好好玩一场。也不必说得太绝对,越是捕风捉影、扑朔离之事,越能加重他们对彼此的怀疑。” 时缨和乌老三了然。 倘若孟大郎现身灵州的谣言传至中,皇帝首先会想到孟家头上,进而思考他们把人送去灵州是为何意,或许还会念及刺史府,猜测自己的眼线之中出了叛徒。 淑妃同样,会认为只有皇帝可以瞒天过海,把孟大郎偷偷藏在北疆,至于刺史府那边,眼线们的忠诚将遭受质疑,他们究竟为孟家效力,还是听命于皇帝、故意戏耍孟家,便成了未解之谜。 这一步棋有些冒险,但就是赌皇帝与淑妃各怀鬼胎、互相算计,绝不会与对方通气,尤其孟大郎东窗事发后,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摇摇坠,只剩一息尚存,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灰飞烟灭。 乌老三迅速起身去安排,他走后,慕濯叹了口气:“阿鸢,看来我们的婚期要推迟了。” 在刺史府老夫人过寿、孟大郎到达灵州、以及他没死的言透出去之前,那些眼线还须得留着。 “最迟也不过是八月中旬,殿下连一个月都等不及吗?”时缨笑道,“婚礼本就是个幌子,无论举办与否,都不能改变我如今的身份,难不成,你一直耿耿于怀,觉着在京城时过于草率了吗?” 慕濯心念微动,明知故问道:“你如今的身份?什么身份?” “岐王妃,你的子。”时缨一字一句道,“意了吗?” 她看到他眼中涟漪般徐徐开的浅笑,旋即,他轻叹道:“我只怕委屈了你。寻常女子出阁,都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你却直接被我从安国公府抢出来,连喜服都未曾穿过。” 此言意有所指,时缨微微一怔,对上他墨玉般的眼眸。 她曾说过,这桩婚姻只是各取所需,一切礼仪程皆无关紧要,但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旧事重提,不再以逢场作戏的名义,而是真心实意想要她过门。 一旦她点头,便算作答应,两人的关系将从此变得不同。 虽然这段时间,她在尝试接受他,偶尔午夜梦回,看到他在身畔安睡,会觉得从来不存在什么易,她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将与他共度余生。 但却始终未曾说破。 长久的寂静,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他垂下眼帘,即将开口打破沉寂时,她率先出声:“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话音落下,他赫然抬眸,眼底光华转,似是熠熠星河。 这次轮到时缨窘迫地低头,任由慕濯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生硬地岔开话题:“孟大郎是谁救出来的?” 荣昌王府没有实权,荣昌王世子纵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囚。 “薛仆,还有刑部尚书。”慕濯按捺笑意,如实道,“他们是我祖父的人,而今为我效忠。孟大郎罪无可恕,但他暂时还不能死,他掌握着太子的诸多秘密,后会是最好的人证。” 时缨心下震惊,转念一想,却也在意料之中。 慕濯远离京城多年,对朝政了如指掌,还能将手伸到京兆府,绝非一己之力可以做到。 这时,乌老三去而复返,称已经部署完毕,并遣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给世子传信。 慕濯又代了他几句,与时缨起身离开。 临走前,乌老三叫住他:“殿下,小的求您,一定要为荣昌王殿下报仇。” 慕濯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听他说这句话,却还是郑重道:“我答应你。” 乌老三眼眶通红,目送他和时缨的身影消失,才用手掌狠狠地抹去。 他自幼跟随荣昌王,是他形影不离的暗卫,见证了他从童稚小儿长成风华正茂的郎君。荣昌王失去神智、认不出他的那天,他也疯了,提着砍刀便要进,被十岁的世子拖住,打发至北疆。 世子对他说:“你相信我,我会为阿爹和阿娘复仇。你去灵州吧,堂兄也在那里,我让他跟你联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线人,你愿意像效忠阿爹一样效忠我吗?” 他跪在世子面前,立下毒誓,当即改换容貌,收拾包袱北上,在边境之地一待就是十年。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