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不可告人的念头化作轻烟,如同太下的雾气,迅速消散无踪,他这才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认真地打量面前未至弱冠的年轻将领。 身形俊朗、五官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轮廓,气度却是不符合年龄的冷峻与成。灵州大都督死后,正是此人临危受命,将北夏铁骑拦截在山外,让皇帝一鼓作气南下的愿望化作泡影。 他渐渐想起些什么,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当年承诺要在朝堂上护着他的孩子,竟是他决意效忠的岐王,可惜造化人,彼时谁都没料到,他将落异乡,变得不人不鬼,岐王被驱逐出京,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而今,他沦为阶下囚,对方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 “我并不是来要你的命。”慕濯在他对面盘膝落座,兀自斟了两杯水,又掰下一块馒头,“我陪林兄用顿早膳,顺便与你做笔易。” “我倒没有怀疑你在里面下/毒,”林思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连续喝了四五杯,才缓过口气,接过他递来的馒头,笑道,“诚如殿下所言,您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岂能让我一死了之。” 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慕濯也不跟他打哑谜:“自然是关于北夏的情报。” 林思归问:“那么殿下决计拿什么跟我换?难不成要赦免我?” “我不会赦免你,但你可以多活一段时,直至我和阿鸢为苏家翻案、林将军牺牲的真相大白。时文柏夫妇,还有左仆孟庭辉,你的仇人们,我可以悉数给你处置。”慕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到时候,你就是将他们切片下油锅,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不为所动:“我要他们作何用?他们死个千八百次,我……林将军一家也回不来了,还有那些从杭州赶赴战场的将士……” 他话音一顿:“岐王殿下难道觉得,他们三个人的命这么值钱,能抵得过成千上万冤魂?” “四个,加上大梁皇帝。” “……” 林思归攥紧了拳,内心似乎陷入烈的挣扎。 许久,他的手缓缓松开,平静道:“若是十年前,我做梦都想将那狗皇帝碎尸万段,但如今,已经迟了。殿下,我与您说过,他们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那么多无辜送命的人,而且我为何要信您?大梁皇帝毕竟是您的父亲,倘若您为了身后名……” “你不信我,难道要信那北夏皇帝吗?”慕濯反问,“你助纣为,图的是什么?如果是为有朝一攻占长安,手刃昏君臣,我亲自将他们送给你,岂不是节省了许多力气?还是说,你认为两国战、血成河,更多无辜的人白白丧命,才算作大仇得报?” 林思归没有回答。 报仇吗?其实并非如此,虽然他恨极了狗皇帝和朝中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宵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踏平长安的方式为家人和将士们讨回公道。 为了一己私利,致使生灵涂炭,这么做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父亲的话音划过脑海,他按捺翻涌的心绪,拿着馒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时候,他已经活得没有半点人样,封闭记忆、忘却前尘,只求能够减轻内心的痛苦,父亲的教诲被抛诸脑后,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汉人还是北夏人,也不知打下南梁是为了什么。 “阿鸢从没杀过人,我也不想她的手沾上血,你若拒绝开口,我便不会再留情面。”慕濯看出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坠,乘胜追击道,“没有你,北夏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半年之内,我军必将长驱直入王庭,把北夏皇帝送下去陪你。还有时家和孟家,他们罪有应得,你却看不到了。” 林思归抬眼:“殿下,我一个将死之人,又岂会在乎……” “你在乎。”慕濯打断他的置辩,“你若不在乎,就不会避而不提‘父亲’二字,改称他为‘林将军’,你若不在乎,就不会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和阿鸢,你若不在乎,更不会在说及大梁皇帝和安国公之时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你本没有放下,不然就会像阿鸢——” 他问道:“林兄,你可还记得阿鸢对你说过什么?她与安国公府如何了?” 林思归一怔,仔细回想,却不剩半点印象。昨晚时缨似乎是说过自己的事,但她的语气格外平和,仿佛只是陈述,他神思恍惚,完全没有记在心里。 “她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已经不再是时家人。”慕濯不紧不慢地接上,言简意赅地说了时缨在遭遇,“她差点死在时文柏手里,从那之后,安国公夫妇再未能引起她的烈情绪,除去两次,一次是猜到当年林将军遇难与安国公有关,一次是昨晚,她得知安国公夫人对你做的事。” 林思归浑身一震,良久,苦笑道:“论排兵布阵,兴许我还有与殿下一较之力,但若是谋取人心,我承认,我远非您的对手。” “林兄贵为国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何尝需要图谋人心。”慕濯不置可否,“况且北夏人嗜杀成,对待大梁战俘,从来都是凌后一刀砍死,用不着玩心术。” 他意有所指,林思归自嘲一笑,与他对视片刻,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缓缓倚在铁墩上,咬了一口馒头。 慕濯也没再催促,两人宛如相识多年的旧友,共进早膳,期间还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冲你胆敢得罪皇帝和卫王……现在是太子?呵,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什么东西都能……不,我没有骂你,就冲你直接把阿鸢从安国公府抢出来,我觉着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林兄谬赞。所以也请你往后不要再拿她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啊……你是说昨晚,抱歉,我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虽然是阿鸢的表兄,林将军早年也揶揄过,要我们亲上加……好吧,没什么,我从来都只把她当阿妹看。至于‘守活寡’么,我这不是看在她连孩子都没……” “林兄的算学一如既往的差,我与她五月初成亲,就算怀胎十月,最早也要等到明年了吧?” “也是,那……她有了吗?” “还没有。” “三个月了还没有?莫非你真的不行?” “……” 林思归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馒头被抢走,连忙认输,说了半天好话,才终于将口粮拿回来,虎咽吃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成。你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上三竿,营地里逐渐喧闹,众人听说岐王连夜审讯俘虏,至今都没出来,对那俘虏的身份愈发好奇。 然而萧将军亲自在外镇守,将探头探脑的士兵远远拦下,不许他们窥伺,众人只得自行猜测。 营帐内,林思归说罢最后一字,等待慕濯继续提问。 慕濯却没有再出声,从怀里取出枚玉佩,递到他面前。 林思归看清之后,呼蓦然一窒。 玉佩通体莹白,雕琢着繁复的花纹,那分明是父亲的东西,当年随身携带,后来莫名消失不见,他好奇问起,父亲只说是不慎丢失了,却没想到会在他手里。 “我原想将此物作为与你换的筹码,你看到它,应当会立即缴械投降,我也不必花大把时间与你掰扯。”慕濯将玉佩放到他掌中,“但再三思索,觉得还是不要玷污林将军的遗物。你是他的儿子,此物本该属于你,被我越俎代庖保管了这么多年,现在物归原主。” 林思归合拢手心,摩挲着上面的纹饰,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跟在父亲身边,跃跃试地拽他间的玉佩。 父亲假装不知,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身子,每次都让他的动作落空,在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时赫然回过头,故作惊讶道:“阿归,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这些年,他像个随波逐的浮萍,找不到任何与过去的联系,而今,父亲的玉佩沉甸甸地落在手上,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谁。他蓦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入衣襟,低声道谢。 尽管他心知肚明,岐王这一招才是真正的上乘之策,倘若一早就拿出来与他换,他或许会答应,但却不及现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再送出,换得他心悦诚服。 这次对战,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下风。 第78章 岐王将在灵州重新娶王…… 那厢, 时缨睡得并不踏实,虽疲累至极,却因心里装着事情, 翻来覆去地做噩梦。 她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舅父教她骑马箭,舅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上, 表姐带她去采莲蓬,表兄将她拉到河边,要跟她比赛谁能在水里闭气更久。 突然,安国公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出, 挥舞利刃,将他们砍得浑身是血,她哭喊着想要施救,却无法动弹, 表兄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 转瞬被安国公夫人拖入深渊。 指尖相擦而过,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兄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噬。 旋即, 耳畔传来喧哗声,画面突转, 回到营中。她看到愤怒的将士们一拥而入,将表兄团团包围, 他们双眼通红, 叫骂一浪高过一浪,旋即出刀剑,发疯似的扑上去,要将他凌迟处死。 她拼命挡在表兄身前, 可惜却是徒劳,她的存在宛如空气,兵刃不多时便沾了血。 她猝然惊醒,心跳如擂,耳畔嗡嗡作响,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四下寂静,慕濯不知所踪,她一把掀开衾被,抓过外衣飞快穿好,大步走出帐篷。 外面人来人往,有伤员被陆续抬进大夫所在的营帐,时缨心头一跳,正想找名士兵打听发生了何事,就听到慕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阿鸢。” 她转过身,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处着落的心归于原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攥住了他的手。 - 两人回到帐内,时缨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兄他……” “他确实藏了后手,但那些北夏人还没来得及营救他,就被我方侦察兵发现,我派顾将军出马敌,现已将他们击退。”慕濯宽到,“林兄的事你不必担心,他还活着,只是与我聊了很久,想必也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你也不要一直去看他,否则更引人怀疑。” 时缨闻言放下心来,听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倦容难掩,不觉轻声道:“你脚不沾地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他夜兼程赶到战场,一番厮杀之后,又陪她去见表兄,天亮时她回去睡觉,他又接着跟表兄谈,直到现在。她摸了摸褥:“我刚起来,还是热的呢。” 怕他拒绝,她主动伸手,试探地解开他的外衣。 慕濯有些好笑,见她面通红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只能忍住,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 突然,时缨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没给你换药。” 慕濯按住她的手:“让大夫来吧。” “我言出必行,岂能反悔。”时缨似是明白他的顾忌,“没事,我不怕血,以前明微练武时受伤,我也曾帮她上过药。而且大夫现在正忙,我们就别去打扰了。” 说罢,她到外面打了盆干净的热水,提着药箱在他身畔落座。 褪下中衣,她轻轻地拆开纱布,动作不由一顿。 与曲明微在校场摔摔打打的伤口相比,战场上真刀实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虽然只是些不算严重的外伤,还是让她了口气。 梦中情景复现,但那时,他每次换药都会将“她”赶出帐篷,她羞于观瞻,也就依言照做。 而今她无从想象,他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即使最终死里逃生,却也元气大伤,导致他后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与世长辞。 慕濯觉察到她的停顿,以及逐渐急促的呼:“阿鸢,还是让……” “没事。”时缨如梦初醒,“我没有害怕,就是……有点心疼。” 慕濯怔了怔,复而带着几分调侃,得寸进尺道:“有点?” “……”时缨深口气,“好吧,非常。所以殿下以后要少受点伤,免得我终提心吊胆。” 话虽如此,却知边疆一不宁,他就还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距离那场大战还有不到两月,她一边为他换药包扎,一边回忆梦境,因为梦里没有“她”相助,表兄应当并未落网,之后两军战,北夏来势汹汹,想必也是出自表兄的手笔。 她存着些许希望,现实既已发生改变,或许未来也将截然不同。 一时失神,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她像是被烫到般,刷地缩回了手。 旋即,又觉得自己何必做贼心虚,反正是在背后,他看不到,而且……细想方才稍纵即逝的触,似乎还不错。 她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壮着胆子有意无意地多碰了几下。 计划得逞,她的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却又不扬起嘴角。 忽然,他微微一叹:“阿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摸。” “我没有。”时缨条件反地否认,话音落下,立时觉出不对,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索破罐破摔:“后背而已,不小心碰到了,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