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慕濯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他看着她,郑重道,“我收到北夏线人的传讯后,就会即刻率军北上,你独自留在灵州我放心不下,因孟家与时家现在穷途末路,指不定会动什么歪心思,你带着青榆和丹桂回长安,与子湛及薛仆他们接头,等我进京。” 时缨想了想,没有拒绝。 她知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梦里的情形复现,而且她待在灵州也帮不上他的忙,还不如分开行动,尽快成事。 只是…… “长安那边有世子和薛仆坐镇,无需我横一脚,我不妨去趟杭州,与我外祖父、还有英国公见一面。”时缨提议道,“当年我舅父牺牲,遗物送回林家,我外祖父母悲痛绝,将他的东西封存在屋里,从此再未碰过,我试着找找,或许能发现些有用的证据。” “至于英国公,”她叹了口气,“这次他身而出为你和灵州守军辩护,落得贬官还乡的下场,足以见得他良心尚存,当年隐瞒真相,或许也有他的苦衷。我会设法劝一劝他,如果他愿意站出来充当人证,定能坐实孟家与时家的罪名。” “也好。”慕濯略作沉,点点头,覆上她的手背,“只是如此一来,你便要辛苦些了。” “殿下在战场上拼杀,我作为你的子,又岂能拖你后腿。”时缨回握他的手,“比起你和将士们出生入死,我只是经受舟车劳顿,已经算是坐享其成。但我这一走,便要数月无法与殿下见面,你的生辰,兴许还有岁除……我们都无法一道庆祝了。” “无妨。”慕濯看着她琉璃般通透的眼睛,不由俯身轻吻她的樱,“来方长,我还会我许多生辰,你我也还有无数个岁除与新年。” 时缨笑了笑,轻柔地做出回应,很快便陷入意情。 她心想,所幸她已经为他备齐礼物,就算她提前离开灵州,由管家和万全万康转,他也能准时收获那份惊喜。 - 十月初三,北夏线人的密报快马加鞭传至灵州。 北夏太子暴毙,其余皇子对储位虎视眈眈,互相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宣华公主抵达王庭,出席宴的当晚,便有两人被她的美貌所惑,醉酒后为她大打出手,导致一死一重伤。 北夏皇帝然大怒,先是国师失利,又是太子背叛,如今这些儿子也不省心,他还没死就开始惦记夺位,还为个女子丢人现眼,他高声叫骂了几句,竟活活气晕过去。 他本就上了年纪,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行动却是不利索了。 慕濯收到情报,当即决定出兵。 他不敢拿线人的命做赌注,因此并未向林思归透大梁的细作名单,只让他尽管放手去做,消息自会传到自己手中,待林思归完事出逃时,也会有人负责接应。 这些都是他的人耳闻目睹、再三确认,证明绝无诡诈。 如今里作一团,皇帝被太子的事闹得焦头烂额,无暇多顾,正是先斩后奏的最佳时机。 否则等朝廷知晓,皇帝定会千方百计他发兵,他和林思归的谋划便会付诸东。 时缨那厢也收拾妥当,临行前,她决定去龙兴寺祈福。 慕濯陪她同往,也规规矩矩地上了炷香。 时缨还要供奉经卷、请长明灯,慕濯便先行退出大殿,去后院禅房等她。 途经挂祈愿牌的木架,他稍事犹豫,正想着要不要也刻一块拴上去,就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岐王殿下,别来无恙。” 正是中元节那天见到的老僧。 中元节后,时缨又来过几趟龙兴寺,但她知他对求神拜佛殊无兴趣,每次都是带着青榆和丹桂,今是他时隔近三月,再次踏进寺庙的大门。 他略一颔首算作回礼,老僧却没有离开,慢悠悠地走到他身畔,轻声慨叹道:“看来,您与王妃娘娘已经化解前世的劫难,如愿获得今生圆。” 前世? 劫难? 慕濯怔住,转头看向他。 老僧微微一笑:“殿下,屋里请吧。” 第92章 “以自己的寿为代价,…… 禅房内, 檀香幽幽。 老僧提起茶壶,将面前的两只杯盏斟,袅袅白气升起, 清香弥漫开来。 慕濯谢过,问道:“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法号缘空。”老僧开门见山道,“既然殿下已经想起一切, 老衲不妨直言。殿下与娘娘梦中所见,正是您二位的前世。” 慕濯一时无言以对,“转世轮回”的说法过于玄乎,他从来不敢苟同, 但梦里的情形犹在眼前,难得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缘空似乎看穿他内心所想:“殿下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祈求来世实属荒诞不经, 但前世, 王妃娘娘香消玉殒, 您却来到敝寺,询问有何办法能够召回她的一缕芳魂。那时候, 您只想再见她一面,然而当您听闻‘起死回生’之术, 便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神形俱灭、再不入轮回, 也要换得娘娘复活。” 慕濯迟疑道:“所谓‘起死回生’, 便是忘却前尘、重新来过?” 缘空点头:“您无需魂飞魄散,只是失去此生全部的记忆,回到降世的那一,您须得重新经历少时的苦难, 但凡有半点差错,您的命运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或许未能等到与王妃娘娘重逢,就会先一步意外离世。彼时,您距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但您没有半分犹豫,便要立刻献祭命,您说,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再次见到娘娘,您也愿意去尝试。” “可惜,此事无法强求,您必须寿终正寝,才能得到崭新的来世。”缘空叹息道,“老衲本以为,您坐拥万里江山,随着时间逝,执念会逐渐消弭,届时,您将进入新的轮回,与娘娘的恩怨恨也将一笔勾销,但您终生未再续娶,没有子嗣,直到逝世那天,都是孑然一身。” “原来我与内子今生有缘,皆得益于大师相助。”慕濯拱了拱手,由衷道,“我们做过的那些梦,莫非也是您特地予以提醒,让我们避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这倒没有。”缘空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娘娘辞世后,执念难消,魂魄跟随您许久,直到渐虚弱、无以为继,才在老衲的劝说下陷入沉睡。她的执念不亚于您,对您的情意也非作假,前世您在与北夏的作战中命垂危,本是时无多,她来敝寺为您祈福,生生以自己的寿为代价,换得您转危为安。那次您伤得太重,她强行逆天改命,结局……您也已经知晓。” “她想不开自尽,分明是……”慕濯语了一下,本想说是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推波助澜,但时缨走到那一步,他难道就全然无辜吗? 前世终归是他对不住她,他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开。 缘空道:“万事皆有缘法,倘若娘娘没有用寿换您的命,您故去后,她会被安国公府接回京城,如您前世一般,在郁郁中度过余生。” 慕濯深口气,按捺心绪,嗓音已有些沙哑:“所以说,是她前世的执念引发了那些梦,若不然,今生我们依然有可能落得……与前世同样下场。” “是。”缘空没有否认,“但您低估了娘娘的坚定,这一世,您做梦的时间比她更早,是刚动念头、打算回京娶她之际,而她却先于您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顿了顿,他解释道:“千秋节之后,她开始抗拒婚约,并对您暗生情愫,您去时家别庄探望过她,她便梦见了前世。至于您,您终于克服内心偏执与前世的影,明白如何真心待她,她也意识到自己对您的情,坦然向您表,您才得以恢复记忆。” 慕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请问大师,先前内子到贵寺礼佛,您可曾将此事告知于她?” “并未。”缘空摇摇头,“前世您恳求老衲,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虽然老衲无法阻止娘娘梦见前世,但却言出必行,不曾对她道明真相。” 慕濯闻言放下心来:“多谢,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过往已烟消云散,她当做黄粱一梦就好。” 缘空自是答应,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提醒道:“殿下,娘娘那边多半已经结束了。” 慕濯辞别他,推门而出,就看到时缨远远走来。 寒风席卷,庭枯枝摇晃,她一袭衣裙明媚似火,成为眼前最鲜的亮。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旋即拢住她的手,试图用体温驱散凉意。 “殿下刚才去哪了?”时缨回握他,不由喟叹,“好暖和。” “遇到中元节见过的那位大师,与他喝了杯茶。”慕濯温声,“要回府吗?” “先不急。”时缨笑道,“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此地与你我颇有缘分,不妨多待一时半刻,四处看看。” “好。”慕濯想到缘空所言,下意识收了收手,牵着她慢悠悠地往梅林的方向去。 途中,时缨发觉他三番五次看向她,不由疑惑:“殿下瞧我做什么?” 慕濯答非所问:“阿鸢,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心存好的?”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其实在英国公府比试击鞠那次,我对你的印象已有改观,若说好,应是我被安国公打发至别庄,你溜进来探望我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那会儿我就在想,你与我非亲非故,都愿意跑这么远,只为确认我的安危,而太子作为我的未婚夫婿,却没担心过我的死活。” 说着,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慕濯笑了笑,“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阿鸢就开始喜我了。” 时缨:“……” 有好和喜是同一个意思吗? 她原话奉还:“殿下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改变想法,不再因为儿时旧事而执意要娶我?” “我离开时家别庄,回京之后,就梦见了你……跳下阁楼的场景。”慕濯轻叹,“但若说我何时开始心悦于你,而不是对十年前的林家表姑娘念念不忘,当是击鞠那次。你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我却未曾到失落或遗憾,只觉得,我想让你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时缨赧然低下头,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牵手行至梅林。 十月份还不到花期,仅有些光秃秃的枝桠,时缨望见风中清脆作响的祈愿牌,突然心血来:“殿下,我们也刻一个吧。” 慕濯正有此意,当即向僧人要了木牌与刻刀,工工整整地写下酝酿许久的字句。 子清与阿鸢。 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 翌清早,慕濯动身前往大营,时缨送他出门,又去了趟学堂。 孩子们正在跟着夫子读书,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给慕濯的生辰礼装进一口匣子,被万全和万康收拾在他的行李中,为学堂准备的财物也给万公公打理,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傍晚时分,趁着天昏暗,她乘车出了城。 最后回望了一眼夜下的灵州,她慨万千,却是出心意足的笑容。 旋即,她令车夫和护卫启程,快马加鞭直奔杭州。 她与慕濯南下北上、天各一方,但她心中平静而安宁,已然在期待数月后的重逢。 只因心意相通,纵使相隔万里,却也仿佛还在彼此身边。 她落下窗帷,靠回软垫,车厢内寂然无声,向来活泼的丹桂也难得没有说笑。 时缨只当二婢也心有不舍,便未多言,直到后半夜,一行人在客栈下榻,她才觉出几分不对。 进屋后,她问道:“青榆,你怎么了?” 青榆从始至终心不在焉,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被绊倒,所幸丹桂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奴婢无碍。”青榆勉强打起神,“只是……只是离开灵州,有些伤而已。” 时缨无奈又好笑:“你是放不下灵州吗?你依依不舍的另有其人吧。” 青榆言又止,丹桂觑着她的脸,鼓起勇气道:“娘子不知,今天早上,庄小将军问青榆姐,倘若这次他能活着回来,她是否愿意嫁他为,青榆姐答应了。” 出门在外,两人不再称呼时缨“娘娘”,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念想。”青榆忙不迭争辩道,“如果我一口回绝,他……” 她不愿说不吉利的话,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时缨和丹桂对视,试探地问:“你为何不愿接受他?只是因为想留下伺候我吗?” 青榆略作迟疑,低声道:“奴婢确实舍不得娘子,而且……庄小将军少年英雄,功成名就、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奴婢出身卑,自认配不上他,现在他喜奴婢,可等他接触过家世显贵、样貌也远胜奴婢的女子,谁能保证他不会见异思迁,将奴婢弃若敝履?”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