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扒开领子看看尸首后背的血坠，又给他掩上。 “潘别驾刚才所言怕是不实吧？”周祈冷笑道。 潘别驾面上一紧，随即显出些怒 ：“周将军指责下官说话不实，可有真凭实据？” 崔熠见他对周祈不敬，先瞪他一眼。 “这屋里半掩窗帘， 上被褥散 ，死者却老老实实穿着衣服笔 躺着；死者头发蓬，挽得髻却结实；衣袍都皱巴成这德行了，却穿得整整齐齐的——最特别的，这褥上的白班污又是怎么回事？” 周祈长眉挑起，看着潘别驾，“都是男人，这个不用我说吧？” 潘别驾面大变。 崔熠走去尸首旁查看。 屋外脚步声，谢庸和大理寺仵作吴怀仁走进来。 吴怀仁虽是胖子，却是个灵活的胖子，快步上前给崔熠、周祈行礼，顺便也给那位倒霉的别驾行个礼，然后便去验尸，周祈、崔熠给他挪地方。 谢庸也近前看看尸首，又打量打量这屋子，扭头对潘别驾道：“别驾当知道，这尸首、这屋子都是会说话的。” 崔熠亦怒斥：“还不实话实说？” 潘别驾慢慢跪在地上， 也塌了，刚才脸上的怒也不见了：“下官，下官也是为大局着想。他们撞门进来，见这史端赤身 体死在上，身上又无伤痕，这传扬出去，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不但于史生自己名声有碍，于建州士子名声有碍，便是对整个士林名声亦是不好，如今多少人都说‘进士浮薄’……” 不待谢庸、周祈说什么，崔熠先气笑了：“故而你就让人给他穿好衣服、重绑了头发，做出这样假象来？你不怕这史端死不瞑目，半夜去找你？” 潘别驾却又梗起脖子，“这院门在里面 着，墙又这般高，断无外人进来的可能。这史端惯常是个风 的，他身上全无伤痕，赤身体，身下又有脏污，能是怎么死的？想来是——自渎纵 过度而死，倒也没什么死不瞑目的……” 崔熠冷哼：“你怎么知道这院墙没人能进来？旁人不说，就周将军，进来不费吹灰之力。”说着极自豪地看看周祈。 周祈微皱眉，一时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觉得能跳得这般高墙确也是个值得自豪的事。周祈又扭头看谢庸。 谢庸对周祈、崔熠的话恍若不闻，只是看着潘别驾：“潘别驾外任亲民官这么久，不知道断案切忌武断预判吗？” 潘别驾抬头，对上谢庸清冷的目光，又低下头，“下官，下官……” 吴怀仁已经初步验看完了尸首，着颤巍巍的肚子站起来， 口气，叉手而立。 潘别驾还有点眼，赶忙退出去。 吴怀仁道：“亡者面青紫，眼膜有血，血坠暗紫，有窒息而死之特征；但其脖颈未见扼痕、勒痕，口 内无伤，并不是被扼死、勒死或捂死的；其四肢、躯干亦无伤痕，再结合身下 斑看——确实像 症而亡。” 第49章 史生其人 “这症而亡者, 有不少是从前便有心疾的, 再有就是用药无度，除了那专门助兴之药，还有五行散等丹药……”吴怀仁停住嘴。 本朝人秉承魏晋遗风，不只道士们，达官显贵士大夫也多有好丹药者。这些丹药 热，除了要行化，服用者大多在房事上无有节制, 故而常有不要脸的道士吹嘘夜御十女，又有本求长生却死在侍妾上的贵人。其实，本朝有两位皇帝之崩殂便有这样那样的传闻…… 吴怀仁是个谨慎人, 知道在座几位都懂，便点到为止, 改说其他：“据其血坠推测，死者大概亡故于昨晚亥时许, 最晚不超过子时。死者口中有酒气, 不知是暮食喝过酒，还是果真服了什么药，用酒做引，催其药。其口中有少许上呕之物，我用银针探过，未曾变。心疾及其他多种疾病发作，都常伴有或严重或轻微的上呕。” 崔熠问：“可用剖尸吗？” “剖尸，这心疾和用药, 许能验出来，许也验不出来。下官从前说过，患心疾者，其心脏格外肥大的能验出；至于药，若那药本身毒甚大，便能验出来，若是助兴之药，怕是验不出来。” 禀告完了，吴怀仁便垂手而立，等候示下。 此案虽报到了京兆府，但因死者是建州贡举，郑府尹又是个能推出去就推出去的，当下便将其直接移 到了大理寺。 如此倒也便宜，谢庸让吴怀仁带着尸首先回大理寺，他与崔熠、周祈则留下接着探查。 吴怀仁领着衙差把尸首搬走，谢、崔、周三人又兵分两路，周祈在屋里搜查，谢庸和崔熠则去问询潘别驾。 潘别驾面不太好，在院中恭立着，幞头和肩背上落了一层雪花。 谢庸神情已无刚才的冷冽，甚至带了些亲切，“劳别驾久候，这里杂，我看外面有小亭，我们去那里坐着说话吧。” 潘别驾面微松，连忙道“是”。 出了门，谢庸往不远处的假山亭子走：“明 就是礼部试了，这史生真是可惜啊。” “是，史端是建州这几个贡举里才情最好的。”潘别驾道。因在屋里的事，潘别驾此时说话比开始对着崔熠和周祈时要拘束许多。 “听说是别驾的人先发现这史生出事的？” 潘别驾刚张嘴要解释，便听谢少卿道：“想来是明要考试了，别驾惦记着，要叫他们去提点几句？” 潘别驾面上又一松：“是。” “别驾对士子们很是关怀啊。” 潘别驾忙施礼：“这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谢庸微笑一下，“潘别驾对诸生这般关怀，一路从南边行来，又一起在长安住了这么久，对他们的情秉想来是 的。潘别驾与某说说这史生吧。” “这史生出身贫寒，听说幼年时靠族人救济才得读书，却委实有天分有才情，只是子放 不羁了些，大约才子总是如此的。” 想到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看这周身气度，大概也是正经进士及第的“才子”，潘别驾面一变，赶忙请罪。 谢庸笑着摆手：“无需如此。才子多风，这本是实话。某虽进士及第，却不是什么才子，不过靠得死读书罢了。” 潘别驾赔笑，又恭维两句，气氛越发和缓下来。 谢庸、崔熠坐在亭中长木榻上，又请潘别驾坐，潘别驾告了坐，也在下首坐下。 “史生擅古体歌行，用律不羁，用字却奇，奔放排奡，洒飘逸；另一位贡举吴清攸擅近体绝句律诗，清新雅致，有六朝谢康公之遗风，都在本郡年轻人中有名声，小儿郎们戏称他们‘长史短吴’。”潘别驾接着说史端的事。 “想来二生也是极亲密的？” “说不上极亲密，看着倒也不错。吴生乃建州郡望吴氏子弟，是个谦谦君子，脾气好，学问也好，我见过他们一块参加诗会，也见过他们唱和的诗。” 谢庸点头，“另外两位贡举士子呢？” “另两个，一个叫吕直，一个叫焦宽，与史、吴二人不同，都考的是明经科。吕生脾气直 ，读书用功，焦生子老实，不虚浮，是个实干的，都是好后生。”后面几个字，潘别驾说得格外郑重。 “今晨发现史生出事时，几位士子都在？” “都在，他们住得这么近，哪有听不见的？”潘别驾觑着谢庸脸道，“下官着意看过他们，并没有谁有异常，这几个士子着实都是好后生。” 潘别驾又再行礼谢罪：“晨间是下官处置不妥了。” 谢庸微点头，问起晨间发现史生亡故前后的细节，潘别驾一一作答。 “下官问过先进去的僮仆，雪地上没有脚印。” “屋门未锁，只销了大门。” “未发现呕吐物，衣服扔在地上，上也有。” “没有纸包纸袋、丸药的腊皮之类。” “他们都是一起进去的，错后只遣两个仆从送信儿，未有单人在史生房里的时候。” “昨晚的事，下官还未来得及问。” …… 谢庸看看亭外雪松，扭头对潘别驾道：“这史生死因至今不明，若是剖尸，潘别驾为建州朝正官员，管理贡举事宜，怕是要请潘公代签剖尸文书。” 潘别驾脸上现出难，迟疑半晌，“若少卿等以为有必要剖尸，下官自然依从，只是，只是……唉……”回去若让史生家人知道闹起来，怕是不好收场。 谢庸点点头，“我等于此事亦谨慎行之。”从来人们重死后尸身，本朝更是专门定了“残害死尸罪”，要“处减斗杀罪一等”，1大理寺其实也是能不剖就不剖的。 听谢庸如此说，潘别驾面松一松。 谢庸看看崔熠，崔熠微摇头。谢庸站起身来，“如此，某等就不耽误潘别驾的工夫了。” 潘别驾赶忙站起，施礼告退。 他们说话的工夫，那边周祈已经把史端住的三间屋子翻了个底儿掉。 这史生想来不是个家境好的，只一个旧箱箧，里面放着几件旧衣服，常所用之物也大多破旧，偏褥下 着几个极贵重致的锦囊荷包和一方绣帕。荷包都是空的，周祈虽不懂刺绣，但看绣风，看配，还是能分辨出这几个荷包当出自不同人之手，况且其香味亦有不同。 待展开那方粉白绣帕，周祈在心里“呦呵”一声，这上面印着梅红口脂痕，2旁边又题了李太白的两句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香 ，香得紧啊。 用自己不高明的眼光把这绣帕与荷包对比对比，似又是另外一人。周祈闻闻那帕子上的口脂，香味几无，这帕子也稍有些旧了，许是这史端在建州临行时收到的。 送印有痕、眉痕的帕子给情郎，据说在京中 子中颇风行，想不到建州也是如此——自然也不能排除是良家女子学子们的做派，送出此帕。京中女子风尚引领者，一个是 眷们，即所谓“内家样”；一个便是名们，眉 是宽是窄，口脂是紫是红，领口袖口，高髻低髻，一个不小心便影响了整个长安城的小娘子。 周祈又查看这史端的书案书架，这样一位才子，书却不很多，且摆放整齐，周祈用手指抹一下书卷表面，一层薄灰，可见这位史生不是格外 惜这些书，而是读得少。一样的不读书，人家就是才子，自己就是柴禾，人家下笔如有神助，千言顷刻便成，自己写个年终奏表吭哧吭哧写好些天，“数易其稿”“废寝忘食”，才算攒出来，这找谁说理去？ 书架上又有一个糕饼盒子，打开看，有几封书信，并一些史端的诗赋旧作，参差错落地扔在里面。 书信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远方朋友写来的，写的也是文人朋友间的家常话，且期也不短了。 周祈又大略翻看那些诗赋，史端的字洒大方得很，又似格外钟行草，这些诗赋大多用行草写就，只有几篇颂圣、宴会及以“赋得”为首的应制之作是用楷书写的，即便是楷书，也能看出两分不羁来。 诗赋的内容颇杂，这些读书人，大概除了如厕，其余皆可入诗，但细看，还是能分出类别来，一类是游宴的，字里行间带着股子风气，还有一类讽喻诗，看他把朝中某些朱紫大臣比成“虚耗”，周祈 出些无奈的笑来。 这“虚耗”是传说中穿红袍、长牛鼻子的恶鬼，最盗取东西，还能偷盗他人 愉，使人忧愁焦虑。以前士子们最愤世嫉俗的也不过把朝中亲贵比喻成“硕鼠”，这史生还真是有想法。 挪动这糕饼盒子，又在这盒子下面发现几张致的桃花笺，笺上几首小诗，有写落雪的，有回忆宴会的，还有一首咏梅，字迹秀丽婉约，署名都是“凝翠台主人”。 这种笺子周祈在东市见过，或许可以去访一访这桃花笺诗的主人。 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周祈也没找到什么助兴丹药的痕迹及其他更多证物线索，便把那些锦囊香帕、桃花笺子都放在糕饼盒子里，等会儿连同书信、诗赋一块给谢庸、崔熠看，谢少卿是读书人，许能看出什么更多东西来。 正想着，他们便走了进来。 “如何？”崔熠先问。 周祈摇头：“不如何。只是有些 慨，人死了就没有秘密。若有一我死了，阿崔你一定要早别人先到，把我的东西都烧了，我把那些传奇和刀剑都送你。” 谢庸面不愉地看她一眼。 崔熠与周祈一样地混不吝，“说得就跟你有什么秘密一样，你最多也就是看两卷花花传奇罢了。” 周祈用手指指他，小看我，我还有 呢。 作者有话要说： 1《唐律疏议》 2晚唐诗人韩偓的诗《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解寄缭绫小字封，探花宴上映丛。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第50章 询问吴郎 周祈把那个糕饼盒子放在案上, “你们看看吧, 物证都在此了。”xｉaｐＥ.CoM |
：“周将军指责下官说话不实，可有真凭实据？” 崔熠见他对周祈不敬，先瞪他一眼。 “这屋里半掩窗帘，
上被褥散
，死者却老老实实穿着衣服笔
躺着；死者头发蓬
也塌了，刚才脸上的怒
体死在
着，墙又这般高，断无外人进来的可能。这史端惯常是个风
的，他身上全无伤痕，赤身
过度而死，倒也没什么死不瞑目的……” 崔熠冷哼：“你怎么知道这院墙没人能进来？旁人不说，就周将军，进来不费吹灰之力。”说着极自豪地看看周祈。 周祈微皱眉，一时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觉得能跳得这般高墙确也是个值得自豪的事。周祈又扭头看谢庸。 谢庸对周祈、崔熠的话恍若不闻，只是看着潘别驾：“潘别驾外任亲民官这么久，不知道断案切忌武断预判吗？” 潘别驾抬头，对上谢庸清冷的目光，又低下头，“下官，下官……” 吴怀仁已经初步验看完了尸首，
口气，叉手而立。 潘别驾还有点眼
内无伤，并不是被扼死、勒死或捂死的；其四肢、躯干亦无伤痕，再结合身下
斑看——确实像
症而亡。” 第49章 史生其人 “这
热，除了要行化，服用者大多在房事上无有节制, 故而常有不要脸的道士吹嘘夜御十女，又有本求长生却死在侍妾
到了大理寺。 如此倒也便宜，谢庸让吴怀仁带着尸首先回大理寺，他与崔熠、周祈则留下接着探查。 吴怀仁领着衙差把尸首搬走，谢、崔、周三人又兵分两路，周祈在屋里搜查，谢庸和崔熠则去问询潘别驾。 潘别驾面
就是礼部试了，这史生真是可惜啊。” “是，史端是建州这几个贡举里才情最好的。”潘别驾道。因在屋里的事，潘别驾此时说话比开始对着崔熠和周祈时要拘束许多。 “听说是别驾的人先发现这史生出事的？” 潘别驾刚张嘴要解释，便听谢少卿道：“想来是明
的。潘别驾与某说说这史生吧。” “这史生出身贫寒，听说幼年时靠族人救济才得读书，却委实有天分有才情，只是
不羁了些，大约才子总是如此的。” 想到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看这周身气度，大概也是正经进士及第的“才子”，潘别驾面
，读书用功，焦生
着几个极贵重
，香
子中颇风行，想不到建州也是如此——自然也不能排除是良家女子学
眷们，即所谓“内家样”；一个便是名
是宽是窄，口脂是紫是红，领口袖口，高髻低髻，一个不小心便影响了整个长安城的小娘子。 周祈又查看这史端的书案书架，这样一位才子，书却不很多，且摆放整齐，周祈用手指抹一下书卷表面，一层薄灰，可见这位史生不是格外
惜这些书，而是读得少。一样的不
出些无奈的笑来。 这“虚耗”是传说中穿红袍、长牛鼻子的恶鬼，最
愉，使人忧愁焦虑。以前士子们最愤世嫉俗的也不过把朝中亲贵比喻成“硕鼠”，这史生还真是有想法。 挪动这糕饼盒子，又在这盒子下面发现几张
慨，人死了就没有秘密。若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