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旭就没有手机,说:“明早人也不会少,你信不信,睡一觉会更想家。” 说是这么说,他也没去排队,在整理还没整理好的铺。倒是另外两个舍友去排公用电话,还有一个有手机的,去楼道里给家里打电话。 宿舍里剩下三个人。 曲燎原坐在下铺自己边,眼睛一直看看手表,还有不到半小时,宋野乘坐的航班就到深圳了。 和他挨着下铺的同学名叫尚扬,北京本地人,一口京片子,问他:“哎,曲燎原?你迟到那会儿,中队长在门口问你什么了?” 曲燎原实话实说道:“问我去干什么了,怎么没换衣服。” 别人都穿了下午发的夏款作训服,他从机场回来,也没有看到别人,到礼堂时还穿着自己的衣服。 “就这个?”尚扬道,“我看他当时那模样,都想揍你了。” 这才一天,就这么丢脸,曲燎原羞愧道:“是我自己没注意时间。” 金晓旭从上铺探头出来,问:“你们俩不给家里打电话吗?” “我不打。”尚扬道。 “我……”曲燎原现在心态极度脆弱,怕听到高秀月的声音又再哭,那肯定要让家里担心他,道,“我明天早上再打。” 他拿了手机出来,想发条短信给高秀月,写了“我报到了,小野出发了,都好,我明早给你打电话”,又觉得不好,删掉重写“妈,我在新宿舍了,宿舍特别好,小野还没落地,等他落地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你都用iphone了?”尚扬又发现新大陆一样,道,“可以啊哥们儿。” 金晓旭又探头来看:“什么iphone?” 尚扬道:“就他用的这个手机,拍照比相机清楚,上网还贼快,买来得几千块吧?国内现在还没得卖,得找人从国外带。” 金晓旭显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震惊地从上铺围栏边向下打量曲燎原的手机。 “这是我哥的,”曲燎原道,“别人从香港买来送他的。” 金晓旭白天来得晚,没见到宋野,尚扬见过了,道:“就下午来帮你收拾东西那个?他回家了?专门来送你的?” 曲燎原道:“他去坐飞机了,九月一号他也开学,香港大学。” 这下尚扬也震惊了,道:“你哥也今年高考?他不会比你分还高吧?” “他是我们省第二名,”曲燎原一说起宋野,一改刚才垂头丧气的模样,骄傲地介绍道,“他数学分,英语一百四,理综两百八,他是拿了全奖才去港大上学的,港大面试他也是一轮就过了,英语口语特别厉害。” 金晓旭问道:“那他看英语电影,肯定不用看字幕了吧?” 曲燎原:“……” 尚扬对金晓旭道:“大哥,你是来搞笑的吗?” 金晓旭却是认真提问的,并不知道自己这话搞笑在哪里,道:“我高中英语老师说的,英语厉害了看英文片子就不用看字幕了,我英语就不行,才九十多分,怎么学也学不好。” 曲燎原意识到他可能是从教育欠发达的地区来的。 “我哥还真不用看字幕,”他仰起头对金晓旭解释说,“字幕组翻译习惯不一样,有的翻译也不太地道,有字幕还影响他看片子。我英语也不太行,不过只要好好学习,以后也能有他的水平。” 尚扬道:“拉倒吧,你哥可是去港大了,那边是全英文教学,就咱们这破学校,怎么有人家这水平?” 曲燎原道:“话不是你这么说的……” 金晓旭也道:“什么破学校?你别说,咱们学校还不够好吗?” “好什么好?”尚扬一股怨气,说,“要不是家里非让我来,我才不来,只有疯子傻子,才想上这破学校。” 曲燎原和金晓旭齐刷刷看他。 尚扬道:“我不是说你俩……你俩因为什么来的?” “我自己想来的,我想当警察。”曲燎原道。 “我也是。”金晓旭道。 尚扬:“……当我什么也没说。” 曲燎原最后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短信说不清楚,不好高秀月又担心得一晚上睡不好。 和舍友们扯皮了几句,他状态比刚才好多了,至少不会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就想哭,还算比较正常地向爸妈汇报了今天的事,也说了明天就开始军训,手机要上一个月。 高秀月一下就哭了,曲大江忙接了手机来自己和儿子说:“你妈是替你高兴,当大学生了……唉……听教官的话,好好训练,好好学习。” 挂了电话后,曲燎原蹲在楼道角落里,对着墙角,偷偷抹了一会儿眼泪。 十点吹了第一次哨,晚上开会时说过了作息规定,睡前两边哨,十点归寝,十点半熄灯。在楼下排队想打公共电话还没等到的学生也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曲燎原也只得回了宿舍,想去洗漱,听舍友说水房人多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不想去了,上躺下,新发的褥子和枕头都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宿舍里很热,别说空调,连风扇都没有,房间和柜子也都很小,比高中时宿舍的条件还要差……宋野还没到深圳吗?说了落地就联系他,怎么还不给他打电话? 还有几分钟就要十点半了,宋野的电话终于打来,曲燎原一个鲤鱼打坐起来接了。 宋野道:“深圳下暴雨,晚点了,现在在机场等行李。” 曲燎原道:“嗯。” 宋野:“在宿舍吗?睡了?” “还没有,十点半熄灯。”曲燎原道,“明天就要军训,要上手机了。” 宋野:“这么快……你要加油啊。” 曲燎原道:“你也是。” 十点半,外面吹了熄灯哨。 宋野也听到了,道:“睡吧,军训会很辛苦的。” 离开关近的舍友关掉了灯,曲燎原在黑暗里了眼睛,说:“我有点害怕。” 宋野初时以为他是说害怕军训,刚想再给他加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害怕什么。 宋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面前的行李传送带开始滚动,嗡隆嗡隆,像轧在他的心上。 曲燎原从来都乐观到几乎不可理喻,终于也在这场残酷的道别后,对千山万水的距离和天长久的分离,产生了恐惧。 但他的这恐惧,让宋野产生了一种被珍惜的幸福。他在曲燎原受过和崇拜,但这种被珍惜的觉,是他在曲燎原这里,第一次切实地受到,曲燎原也在珍视他,害怕失去他。 宋野把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了下来,是那个两人为此还争执过的黑箱子,它的颜其实非常漂亮。 “我也害怕,你怕的我都怕。”宋野把手机的话筒朝边近了些,道,“可是我你。” 1950公里外的北京。 曲燎原道:“我也是。” 为期一个月的军训里,早五点半到晚十点半,除了常规训练外,还时常会有突击项目,训练强度也逐递增。 第二周,木樨地校区就有两位新生先后退学,一位身体受不了高强度训练,一位是不服管教,被劝退了,但这两位都不是治安区队的。公大以专业为单位被叫做“区队”,例如刑侦一区队、刑侦二区队,木樨地治安学法律方向专业人数较少,只有一个区队。 另外虽然还在坚持,但每天被教官和中队长冠以“没断”、“妈宝”称号的新生,简直不计其数。 而2009界治安区队新生曲燎原,由于开学被哥哥送学,和哥哥道别以至于耽误了参加新大会,上手机前一晚和哥哥打电话、第二天两眼肿成两个核桃,开始军训后又数次找中队长申请想打电话给远在香港的哥哥,还因此被罚了好几次,两次水坑战术,一次负重五公里,一次军姿三小时。 于是他被治安区队中队长钦赠了一个别致又有名的称号,“哥宝”。 第134章 热血坚持与暮鼓晨钟 起初, 区队里有些同学和曲燎原不, 看他天天被中队长教训, 也难免对他产生了一点成见,认为他大概只是个成绩好、其他都不行的花架子。 但等相处的天数长了,大家对他的为人有了一定了解, 知道这位学霸没什么心机,有事都表现在脸上,除了传说中的“哥宝”, 他其实在训练中是很认真的, 连每次受罚也都是一丝不苟地按照中队长的要求去完成,并且不管是训练还是受罚, 无论什么任务,他都从来没叫过苦。 论身体素质, 即使是在人均身体素质不算过硬的治安学专业里,曲燎原的体质也只能算中等, 可是做任何训练项目,他都会往前冲。常训练就不说了,有些例如绳索攀爬的挑战项目, 单是看看, 就会让没经受专业训练的新生们觉得十分恐怖危险而纷纷退缩,类似这样的时候,曲燎原也总是愿意举手第一个上去尝试,毕竟没练过,中途失败, 被悬吊在半空中,还被绳索拖甩着转了两圈,放下来后他直接吐了。 但是到了下一次,他还是会举手。 会报考公安大学的学生,心中向往的正是这样的热血与坚持,几次下来,曲燎原赢得了不少同学的尊重和认可。 还有就是舍友的一点功劳,与曲燎原同宿舍的金晓旭和尚扬,在其他对曲燎原有所误会的同学面前,替他解释过很多次:“他哥哥也今年高考,去香港大学了,人生地不的,他担心才老想打电话问问什么情况,才不是张罗汉说的那样。” ——张罗汉,就是叫曲燎原“哥宝”的中队长,是他们治安班的班主任,真名叫张罗,二十九岁的三级警监,因为人长得严肃,行事作风也很严厉,个子高大,在训练场边上一站活像座人形小山,骂人的时候气如虎,新生们都有点怕他,私底下还给他起名叫“张罗汉”,形容他凶神恶煞。 “张罗汉就是专门针对你,”在曲燎原又被罚了军姿三小时后,尚扬为他抱打不平起来,道,“又不是只有你去找他说想打电话,怎么就你受罚?还罚你好几次了!” 曲燎原一进宿舍就直接躺在了地上起不来,休息了半天才缓过来,四肢都好像废掉一样麻木。 金晓旭道:“你别废话了,帮忙把燎原扶到上,地板不能睡,明天起来浑身疼。” “你现在不疼吗?”尚扬道,“自从开始军训,我就没哪天不浑身疼的,真希望张罗汉赶紧劝退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待了。” 嘴炮归嘴炮,他还是和金晓旭一起,把曲燎原从地下搀扶到了上。 金晓旭又帮曲燎原拧了条巾,曲燎原接了道谢,把巾蒙在脸上,说:“也不一定……可能就是我找他找得太多了。” 这话他自己也不太信。 中队长似乎是因为他第一天新大会就迟到的事,对他有了糟糕的印象,后来许多举动都像是故意在为难他。在他受罚之前,找张罗中队长申请打电话的人不在少数,除了某些家里委实有特殊情况的被批准了,其他也都是被骂几句,中队长把他们赶回来就算了。 偏偏曲燎原去了以后,就被他严格执行了处罚。 曲燎原也觉张罗好像是不太喜他,但打电话这事只能找中队长申请,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次又一次,次次不被批准,还次次都被罚,罚完了他还会再去,导致张罗越来越不喜他,这简直是个恶循环。 上一届那位学长任小凯一早对他说过入学生存要义第一条:“军训期间不要引起各位队长的太多注意,尤其是你们自己的中队长,今后四年的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小到周末打条出门,大到将来毕业,一被他注意到,你这四年可就难过了。开学你就知道军训有多辛苦,而万一你在中队长那里挂了号,往后的子就都跟军训差不多了,切记切记。” 曲燎原本来牢记着,现在这情况,也不是他本来的愿望。 训练的辛苦和他心里的苦闷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他既不怕疼,也不怕累,并且现在这样的训练内容和强度,实现的正是他对军警制服及纪律部队的自儿时起的梦想,他是能从苦累中体会到巨大幸福的。 对宋野的想念就不是这回事了,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宋野在那么远的香港,过着怎么样的子? 担心宋野融入不了新集体,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边学习生活,没人陪他玩,怎么办? 还担心宋野只会说普通话和英文,不会说粤语,万一遇到文聪说的那种不讲道理的当地人,要欺负他,也没人能保护他,又怎么办? 曲燎原最后的担心,是宋野在香港一切都很好,很快融入了新环境和新集体,到了新朋友,在新生活里如鱼得水……时间久了,也就渐渐地不再需要他。 他俩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分离,远隔天涯,无法触碰,连对方在做什么都无从知晓。 这也让曲燎原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矛盾,他既希望宋野一个人也能开心快乐,又怕宋野的开心快乐和自己没有关系。 如果让从前的曲燎原来说,这种心理很不健康,做人不能这么小心眼。现在的曲燎原开始明白,恰恰是这种“不健康”和“小心眼”,才是情不可或缺的特质,让它与其他情的美好显得有所不同。 军训过了一大半,曲燎原的“哥宝”病有了好转,起码他不再动不动就去找中队长申请打电话,倒不是不想打了,而是知道怎么求也没用,还总要被罚。 而且每天训练完以后也真的很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训练任务越来越重,体力透支严重,加上整还要撕破喉咙地唱军歌、喊口号,到军训最后的几天,包括曲燎原在内的许多人都哑了嗓子,偶尔同学间想说点事,还要打“手语”才能说清楚。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