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城头朝臣们瘫作一团。开门受降乃是千古辱,今他薛延清独担了! “不……”孔湫痛声疾呼,捶顿足,“大周啊……” 朝臣们如丧考妣,相互搀扶着悲痛绝。 投降意味着干戈停止,中博剩余的守备军不必再推进,阒都破了,背后的厥西十三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是实干派几年的心血,还是大周仅存的粮仓。 孔湫明白,这是最后的良策,他们在与中博的博弈中全军覆没。薛修卓这一,大周就此不复存在。 孔湫几瘫倒,他扒着墙垛,老泪纵横:“今天下易主,是我等无能。”他仰头看空中的絮纠着檄文,逐渐出刚毅之。 沈泽川见孔湫神情有变,便知不好。 沉沉的天幕遮云蔽月,雨珠滚溅,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说罢官袍一振,就要跃下城墙来殉国了。 费盛一惊,暗道一声麻烦了!薛修卓君受降还没有出大周玉玺,孔湫这一跳的消息传到明,就是沈泽川强所至! 费盛对攻上城墙的守备军大喊:“拦住他!” 朝臣簇拥着孔湫,守备军再快也拨不开人群。只见孔湫的官袍临风鼓动,身躯已经倾过墙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扑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声喊道:“元辅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顿,蹭掉了墙头碎砖。他撑着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来。 梁漼山汗如泉涌,他拖着孔湫向后退,两只手臂都在抖。他惊魂未定,透过黑夜和火光,面汗水。 * * * 马车在奔向正西门的途中受袭,各个街道口都挤着车马。富贵人家收拾家当,想要趁从正西门逃跑,因此把这条路堵了个彻底。 近卫勒着缰绳,挥动马鞭驱赶百姓,喝道:“让开,快让开!” 侧旁的车马撞过来,惊呼声顿起。人太多了,就像锅搅糊的粥,马车本无法再近一步。 车帘晃动,李剑霆看见了高耸入云的殿宇,听见了铜钟的声音。 “城破啦,”韩靳在街头赤脚奔跑,他跳起来,捉着飞的檄文,疯疯癫癫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剑霆口剧痛,她颤抖的手指掀开车帘,在急促地息中,突然前倾,呕吐起来。疾风吹着她凌的发缕,细雨蒙面,她伏动的背部隐约突出骨头。 薛修卓说的最后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剑霆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寒意砭骨,哑声而笑。她与薛修卓相互相成,却没有半点师生情谊,薛修卓不需要,李剑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贯彻“臣”这一字。 江青山没有回来,李剑霆逃往厥西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大周已经亡了,沈泽川不仅坐拥强兵,还有民望。他们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让人,那些没做完的事情,都将在今夜以后,成为沈泽川的徽章。 “苟且余生东躲西藏,”李剑霆抬眸,望着雨,“……何其无趣啊。” 李剑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见不了光的那条命。但是她竭力挣扎了,输赢有数,她败了,她认。 “皇——”近卫抓不稳缰绳,看李剑霆跳下来。 李剑霆淋着雨,抬臂扎起散开的发。数万人向西奔逃,唯独她孤身向东,成为人里逆的独影。 韩靳攥着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浪里歌。他快乐地蹦跳,追上李剑霆,咧着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剑霆俯身,捡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闷闷地响起来。 “去里吗?” 韩靳拍手,说:“去去去!” 军拼杀,李剑霆不再看任何人,她击着那破鼓,跟疯子一起肆意大笑,朝着王的方向迈步放声。 “我本放逐臣,又为世雄。圣贤招文席,英豪进吾觳。” 天苍苍无明光,孔湫与朝臣们泪尽城墙。 “萧关闻边笳,铁蹄逐寒水。老将秣马行,瀌雪征衣重。” 离北的石碑屹立秋,萧方旭的战刀覆上薄雪。枯草间铁骑驰骋,萧既明下马,垂手替刀抹去了残雪。 “山雪明霜星,戾杀豺鹰。” 茶石河浪涛滚滚,消损的赤缇花隐没于长。 “归鞘掸袖尘,闲云濯红缨。病仙携酒游,松月空弦音。” 姚温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红。他望出帐篷,视线被重雾阻挡。乔天涯剑已归鞘,在火与雨的扑打中,看向风泉。 “明堂宴起,破盏击筷饮。” 李剑霆拍着破鼓,穿梭在朱红的城墙内。 “且尽杯中酒,纵高殿里。” 明理堂的火势冲天,把周围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韩靳奋臂奔跑,李剑霆回过头,再望一望阒都。她的手指轻敲着鼓面,鼓却不再发出声响。她在烈火里神情恍惚,哑声清唱着:“……醉倒狂歌中……无须问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轰然坍塌,溅起火浪。火星迸到李剑霆的裙摆上,沿着花纹燃烧。她转过身,被大火没了。 第281章 鹰 天亮时, 城内的厮杀已停息。因为才下过雨, 空中没有浮尘。王烧了大半,沈泽川踩过废墟, 只能看见断壁残垣。 “是内纵火, ”费盛跟在沈泽川身侧, 慨道,“……明理堂被烧成了灰烬。” “女帝不受降, 以身殉国, ”沈泽川说,“大周名帖上, 合该有盛胤帝一笔。” 费盛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阒都, 如今真的回来了, 眼见之景处处陌生,倒不如在中博痛快。他扶刀,为沈泽川拨开前方的碎石块,道:“她是个烈女子。” “叫犹敬、慎、成峰三人听候传令。”沈泽川驻步, “松月没有回来吗?” 费盛看向明理堂的方向, 犹豫片刻, 说:“……回来了。” * * * 乔天涯在洗手,他的十指浸在铜盆里,散开丝缕红。剑还在侧,剑柄却赤红一片,已经看不出原。 “各处蝎子皆已伏诛,一共一百四十七人, 其中以宦官为主,”葛青青翻看着内宦牌,“头目叫风泉,是咸德八年以后来顶替潘如贵空缺的。” 周桂惊悚道:“这么多。” 葛青青看周桂变,不安道:“如今阒都已经被我们包围,大人不必担心。” 他们言语间,乔天涯已经洗净了双手。他掀起门帘,趁着天还没有亮透,下阶去了。 “风泉若是能活捉……” 孔岭无声地摆着手,余小再便没有继续说。孔岭看着还在摇动的门帘,低声道:“如实禀报府君吧。” 乔天涯还没有走到帐篷前,就听见姚温玉的咳嗽声。他立在门口,抬起手,却没有掀开门帘。 姚温玉把帕子叠起来,放回袖中,缓声说:“府君还没有回来,进来吧。” 乔天涯弯进去。 火盆熄灭了,帐子里有些冷。姚温玉罩着氅衣,坐在榻上,手中还攥着笔,在乔天涯进来后推开了小几。 乔天涯逆着那点晨光,在榻边掉了靴子。他沉默地倒下来,困在榻与小几仄的空隙里,枕着姚温玉的膝。姚温玉身上的药味笼罩了乔天涯,他合眼,像是睡在许多年前。 姚温玉一手盖住了剑柄,一手盖住了乔天涯。他宽大的衣袖铺铺,在细微的晨光里,垂头看着乔天涯。 桌上的香掩盖了血腥味,有姚温玉的,还有乔天涯的。 “我在菩提山上,”姚温玉轻抚着乔天涯的发,“有一处院子,早上可以看晨辉,暮后,能看到阒都万家灯火成星河。” 乔天涯仿佛看到了。 姚温玉微微转过头,看着那薄薄的窗纸,说:“雪来了。” 窗外的琼花轻盈飞舞。 * * * 阿木尔的额前系着石珠,间佩戴着古朴的弯刀。他魁梧的身躯俯下来,替朵儿兰捡起地上的赤缇绢花。他摊开手掌,绢花像极了真花,这是哈森曾经从启东边境带回来的。 阿木尔说:“好姑娘,跟着你父亲,回绿洲吧。” 朵儿兰双手接过绢花,摇摇头,道:“我是哈森的子,要为雄鹰守卫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还没有老,”阿木尔直起身,在斜的余晖里豪迈地笑起来,“打仗是男人的事,你让我拥有了苏赫巴兽的熊战士,你已经为悍蛇部做了很多。好姑娘,傻女孩,你不仅是哈森的子,还是他孩子的母亲。草原的明珠应该在赤缇湖畔策马,这里的黄沙不适合你,回去吧。” 朵儿兰肩头颤抖,她强忍着眼泪,却还是了脸庞。她握住绢花,啜泣着问:“我听到了王的号角,我嗅见了他的屠刀……” 阿木尔垂下大掌,盖住了朵儿兰的发心,说:“当我与萧方旭一起诞生在鸿雁山的怀抱,就注定悍蛇和离北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我们在几十年的战争里,失去了各自的兄弟,送出了各自的儿子。” 他沧桑的面容镀上金光,余晖太耀眼,仿佛可以与朝一决高下。 阒都的消息没有回来,这意味着阿木尔不再拥有大周内部的优势。他错过了太多机会,没有哈森,没有中博补给线,悍蛇部的前途一眼可见。 “我的雄鹰飞过离北的雪峰,他的父亲在新王的刀前也不会退让。我们是十二部中的强部,强部,拥有俄苏和,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避退的孬种。” 金帐外站着巴音和老智者,老智者的双掌是褶皱,他开枯黄的草叶,望着远处的落。 巴音夹着他珍贵的书,问:“老师,我们会赢吗?” 老智者没有作答。哈森离开时,也曾跪在茶石河水中,问他“我会赢吗”。他掌心里的草叶被风吹走,飘向远方。老智者雪白的须发随风微动,他沉默地望着那轮落,直至天穹变暗。 “来了。” 老智者如此说道。 劲风横扫连绵的丘,黄沙拂在铁甲上。年轻的王一手扶刀,缓缓站起身,牢牢占据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从他背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铁骑。猛站在萧驰野的肩头,锐利的目光穿透烈风,跟着主人一起钉在前方。 浪淘雪襟从后奔来,没有停下。萧驰野翻身上马,猛振翅,跟随在萧驰野左右。萧驰野带起万军铁蹄,踏着黄沙,犹如无边无际的云,兜着黑夜,冲袭向下。 * * * 巴音为朵儿兰送行,他站在马车边,把自己珍藏的书送给了朵儿兰。 朵儿兰说:“我不认得大周字,你留着吧。” 巴音执意把书放在朵儿兰膝边,道:“送给小鹰。” 朵儿兰盖住肚子,马车后的羊群叫个不停。她扶着马车,看向成群的帐篷,说:“……今夜的月亮太亮了。” 巴音以为朵儿兰在担心回程的路不好走,便出笑容,宽道:“俄苏和跟沿途的部族都打过招呼,你带着有熊部的战士,没有人敢伤害你。”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