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过大夫了?” “来的小和尚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鹤二爷是懂事的人,总不好叫人家明着传话。不会有假的。” 琴太太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底,原来是虚惊一场。一切总算往它该去的地方去,月贞这头没事,里于家那头有了回音,朝廷的荣耀也就要下来了。她松懈了一口气,憔悴了许久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往荣光。 冯妈也笑着吁气,“还得咱们提心吊胆了这些子……我看呐,太太您看人是不会有错的,咱们贞大不是那样没规矩的人。” 她愿意这么说,是因为知道琴太太心里愿意这样想,谁都不想再生是非。 琴太太笑着点头,另外又问:“鹤年还说什么了?” 冯妈想了想,咂嘴道:“噢,还说他过两辞干净庙里的差事,带着大一道归家,咱们不必费心去接。” “也好,也好。”琴太太如释重负,心起别的事情,“这些时我也没功夫管,霖哥还是成吃得醉醺醺的?” “听屋里的丫头说,每都是吃了酒才能睡,否则就睡不着。我看身边还是要有个女人,太太还该替他相看位小姐,一出孝,就把亲事办了。” 琴太太才刚恢复的一点荣光顷刻又黯淡了,“我是他亲娘,难道不为他着想?只是惠歌这头的事情急,要先将惠歌的事办了,才能为他打算。” 于是且将月贞这头悬的心搁置,细细筹谋起惠歌的亲事与霖桥续弦的事情。 月贞就暂且成了放出笼的鸟,得以在山林间自在些子。她身边既无家人盯着,也无下人跟着,简直如鱼得水,成逮着时机歪了疾。却因前头碰了软钉子,要皮要脸,不肯直说,每每只是眼波含怨地睇住他。 这怨也怨得风情袅绕,像是勾引人似的。偏偏了疾心里还有气,又不能在别的地方出气,只好在此处磨折她。每每不是装作听不懂看不懂,就是推说还有事。 也的确是有些事情身,那位巡抚郭隶在大慈悲寺浅住了些时,要搬回山下去住了。因郭巡抚不喜玉芳,所以一应行囊打点都是了疾派僧人去办。 这郭隶回到钱塘住处,寥大人早应在那里,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二人闲来说话,郭隶便捋着一把三寸长的胡子赞了赞了疾,“不是我轻狂,想我也是六部的人,这一路过来,许多官吏见着我,不是卑躬屈膝就是献媚过分。倒是那个和尚,在我面前举止言谈丝毫不怯,很有些大家之风,不像是一般门第出身,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出家了呢?” 寥大人听见前头说那些官吏之词,立时端出了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大人不知道他,他原我们钱塘李家的二公子,叫李鹤年。他们家虽不是什么礼乐之家,却也是钱塘第一大户,是见过市面的。出家不过是因为小时候患了恶疾,大夫没法医治才跟了他师父去修行。” 郭隶点着头听一阵,斜在椅上回过神来,“嘶,你说的这李家,是不是就是上回你向朝廷请牌坊那个李家?” “可不就是他们家。” 郭隶慢慢将身子歪正,放下手,“我在大慈悲寺那佛塔的功德碑上看见头一个捐款的香客,也是姓李,难道也是他们家?” “也是他们家!”寥大人面风地笑着。 这郭隶沉片刻,想起李家为请牌坊打点的那些银子,以及功德碑上的捐赠,咂了咂舌,“他们家怎么这么有钱呢?” 寥大人便谈笑,“他们李家世代行商,在杭州府,差不多的买卖都沾着边,那些大的钱庄,典当行,茶行,还有些大的酒坊,几乎都是他们家的本钱。买卖做得远,好几个省都有他们的字号。他们家还有位二老爷,名玉朴,字叔白,一向在京里头做官,大人难道不认得?” 郭隶登时惊了惊,“你说的可是通政司的李玉朴?” “就是他,大人认得?” 郭隶恍然忆起来,“原只是听说过,可这回我南下巡察,天在南京落脚的时候,凑巧他也从南京返京。他给我递了个拜帖,我就略见了见。原来他是这李家的二老爷!这倒从没听说过,我们虽同朝为官,却一向没打过什么道,还不知道他原来家底如此之丰。” 这郭隶四十出头的年纪,虽位极人臣,在工部做官,却因祖上几代都是穷苦出身,纵有兴旺之意,到他这里也难凭一己之力发达起来。何况他家人丁稀薄,少有助力,素虽有官员孝敬,可不过是左边接来右边出,他也要打点上位之人。因此做了十几年的官,也是空有权而无大财。 他这里一回想,想到李家的钱,便想得两眼渐渐出贪婪的光。 寥大人在下首窥了窥,察了先机。想到他膝下只得一位年方十五的小姐还未婚配,他郭家有势无财,李家又是有钱轻势,两家联合不是正投了两位大人之好?倘或成此之美,两家哪里会忘了他个中间人的好处? 于是这寥大人便搁下茶碗,半真半假地玩笑,“那位了疾禅师就是这李大人的次子,今年二十岁,是老爷太太的掌中之宝。他们家太太,成哭得泪人一般,只为求他还俗归家,成婚继业。今年总算是说动了他,上回他还跟我说,不就要蓄起头发来回家去孝顺父母。” 听得郭隶心中一亮,立时想到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那李家可为这鹤年公子谋定了婚事没有?” 寥大人投其所好道:“李家眼界高,虽然也做着生意,可到底是官宦人家,断不会同那些跑坐贾的人家结亲。这事情,大约还要与二老爷商议了才能着意相看。鹤年公子大人是见过的,相貌谈吐,品行涵养无可挑剔,又是太太老爷的心头,哪里会急呢?一定是慢慢地看。” 那郭隶中有了数,又见这寥大人乐得牵线,踟蹰片刻,仰在椅上笑起来,“我看这鹤二公子不错,是个人才。我在京见了那么些王孙公子,竟都不及这鹤二公子一半的风度。到底是出家修行的人,不像他们似的,一身的污浊之气。也是我和他有缘,偏叫我走到这里来,遇见了他。” 想他到底位高权重,不好直言,寥大人便立起身来搭了这话,“大人既如此看中他,下官便斗胆说句笑话。我想大人膝下也有位小姐尚未婚配,以大人之眼,未必瞧得上京城那些俗子弟,不如我替二位大人牵个线,做了这个媒?” 郭隶笑了笑,“只怕人家李大人另有打算呢。” “嗨,李大人最是器重这位鹤二公子,自然是想为他定一位知书识礼的小姐。若大人家的千金当不得这知书识礼四字,谁家的小姐还敢当?” 那郭隶未置可否,只管刮着茶碗微笑。于是寥大人回去便斟酌修书,言辞上略透了丝这郭隶的意思,又替他遮掩了贪心,还保着他上官的颜面。只说,郭大人于大慈悲寺偶会鹤二公子,赞其品貌,褒其气度。又问,二老爷何不趁此良机,与郭大人结个秦晋之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拿捏~ 了疾:反向拿捏~ 这位郭家小姐不会出镜,请放心。 第69章 别有天(九) 飞信自去秋自浓, 西湖上的画舫游人依旧络绎不绝,由山林间望下去, 那些画船不过米粒般大小, 船上的人更是渺若浮游。 月贞立在雕阑前长叹,“唉,人算个什么呢?不过是浮萍落花, 随波逐罢了。” 昨夜下过雨,晨起正是晴明风冷雨干时,背低的松枝上坠下珠, 掉进她的脖子里,冰得她“哎唷”了一声。了疾忍着笑看她一眼, 剪起胳膊,“你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 她摸着后脖子剜他一眼, 目溢怨, “你不知道么,人有不如意的时候, 最容易伤悲秋。怎么, 我难道就是个麻木不仁不知道愁的人?你当谁都像你似的, 就是个木头!” 一扯到这话,了疾便说:“我该上早课去了,你自己在这里伤情吧。” 月贞恨得牙,“你都要还俗回家了还装模作样做什么早课?要背离佛主的人,还在佛主跟前讲经论法, 就不怕佛主看不起你?” 了疾斜她一眼,笑道:“别说我要还俗归家, 就是从未出过家的人要修行, 佛主也是乐得高兴。饭堂开了斋, 记得把饭吃了。” 月贞跺脚道:“我不吃你们庙里的饭!” 他自转背走了,“那我叫逍遥天送饭到庙里来你吃。” 月贞在后头恨不能拿眼将他的心剜出来,这人面上豁达,实则小肚肠,很是记仇!蒋文兴的事情他虽然没再问起,可成将她干晾在这里,好比把一朵绽开的花冷摆在一旁。 她还能在山上与他独处几时啊?过些子家里去,又是处处的眼睛与嘴巴,连亲一下还得四面八方哨探一回。她想来就很是不甘心,生气转背往屋里去了。 可巧给底下山里打哈欠的秋海法师看见,只等了疾由长阶上走下来,便去问:“小子,上头那位女香客好像在咱们庙里住了好些子了,也没带个家人下人,独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什么缘故?” 了疾搀扶着他一路下去,“她是我家里的大嫂,前些子身子不好,我家姨妈要她静养,因家里人口多不得清静,才搬到这里来小住几。” 秋海扭头望去,只得一只眼睛,早晚都是个看不清,“我看她似乎还年轻,身段也好,就是你们家那位寡妇大?” “正是她。” “她什么子回去?我可不是赶人,只是她一个独身女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下人伺候,总是不便宜。况且香客来来往往的,倘或遇见那起有贼心没王法的,咱们一时看顾不周,岂不吃亏?” 了疾趁势对他说明,“等过几我就领着她一道回去。师父,我正要告诉您,家中母亲这几年催促得厉害,要我还俗回家帮衬家里。因您这几年在外远游,我便没应。如今您既已回来,我只等把主持的事务还给您,我就要回家去了。” 秋海听后,不惊不怪,斜着一只眼睇住他直笑,“少把你们家里人抬出来哄我,小子长大了,思凡了,自然就想着往尘世里去了。” 说得了疾心怀愧疚,不好意思,待要辩解两句,秋海又笑着将他拍一拍,“不必多说,这才好呢。你从小就像个呆子,总以为离尘出世就能修行,哪里知道,这尘未沾过,情未尝过,何谈修行?谈也是空谈。我叫你开门关门这些年,除了那些烟非烟雾非雾的鬼话,你总算看出些别的来了。” 谈笑风生间,二人下到殿内,不时山间便是梵环绕,金钟长鸣。伴着雁雀背人飞,各方香客递嬗进入山门,里头有位眼的,正是那珠嫂子。 珠嫂子闲来奉了琴太太之命来探望月贞,给她捎带了几样吃的穿的来,一壁归置一壁说:“太太说山里凉,叫我把秋天的厚衣裳给你带两件来。又说既然来了,就多清清静静的歇两再同鹤二爷一道回家去。还说,你在这里闲时也抄些经文养养情,回到家里,愈发要行止小心,别再闹出闲话来了。” 月贞捏着银簪子在炕桌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噢,我知道了。” 珠嫂子归置好东西走来榻上,略略思索后,开门见山同她说:“我看这些闲话也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早前同那文四爷……是不是?” 月贞吃了一惊,把眼避开,没说话。珠嫂子拂裙坐下来,乜着眼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瞒得死?我告诉你,也就是芳妈她拿着架子,也懒,不肯在屋里近身伺候你,否则,连她的眼睛也逃不过去。如今文四爷既然已经走了,你往后可踏实点吧,别再叫人捏出个错!这回也就是家里连番的事多,太太没有早前那些神了,要不然,岂会这么容易就饶了你?” 月贞歪垂着头,又将那簪子划拉起来,“哧……哧……”地响,好像是怯绵绵的认错的声音。 珠嫂子便不再说了,转头说起别的,“崇儿连在问娘几时回家去,你凡事不管不顾,难道也不管他?他本来就是过继来的,哪又没了娘,你叫他再靠谁去?”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使月贞醍醐灌顶,人活在世上,除了图个痛快,还要讲责任的。她收起簪子,瘪着下巴问:“崇儿这几在家听不听话,吃不吃得好呢?” “听话倒是听话,只是家里没先生,好些子不曾认字读书了,成和岫哥在屋里逗澜姑娘玩耍。” 说到此节,珠嫂子想起一桩事,捂着嘴笑起来,“没看出来咱们缁大爷的胆子那样小。前他到咱们这头给太太请安,在园子里撞见母抱着澜姑娘在外头逛,他看了澜姑娘一眼,吓得狠狠摔了个跤!这两走路还有些瘸呢。” 月贞陪着笑一笑,脸上有些离魂的萧索。澜姑娘是长得古怪,小孩子又长得快,如今皮撑开了,胖了些,那一边的角就仿佛咧开得更大了些,连着嘴角的那条红胎记愈发扬到耳底下去,像是歪着一边嘴在笑,那笑直裂到腮上。 但看久了倒也能看习惯,况且除了相貌生得怪,她同旁的孩子一样的,如今连家下人都渐渐不再议论她了。唯独缁宣见着她像见着鬼,每回都吓得失魂落魄。 珠嫂子搡了她的手一下,“霜太太问,鹤二庙里的事情托好了没有?告诉他师父没有?” 月贞回过神摇头,“我没问他,他师父我还没见过呢,住在下头那间屋子里。我想大概是说了吧,等我下晌遇见他再问问。霜太太急什么,鹤年既然说下了就一定是要回去的,犯不着急在这一两的嘛。” “霜太太想为鹤二爷提前相看人家,所以想知道个确切的子。” 月贞睁圆了眼,“相看什么人家?” “他的婚事啊!他都二十的人了,现相看人家,到定下,再到成亲,这不得一两年的功夫?那时候他都是快二十五的人了,这还不急?能抓一是一吧。” 月贞心里像是豁然跌了一跤,有些懵懵地发疼,“就这么急呀……那她看重了谁家的小姐?” 珠嫂子甩甩帕子,“谁家都没瞧中。她和我们太太私底下把认得的有女儿的人家都提出来议论了一遍,到头来觉着谁也不好,谁也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说张家的小姐模样不出挑,李家的小姐没念过多少书,陈家是做买卖的,秦家……” “秦家怎么样呢?” “秦家府衙里做官的,他们家的小姐又是个出了名的秀外慧中的美人,按说没得挑吧?可霜太太又觉着那位秦小姐有些闷,说是从前席上见过,太文静了些,弱怯怯的。又说:‘我们鹤年已是个不说话的人,再娶个哑巴似的媳妇在家,难道两个人对着念经么?’你说好不好笑?” 月贞笑得直捶桌子,一面是为这话确实好笑,一面是为看样子这事情一时半晌本是没着落的事,不过空有打算罢了。 这似乎就意味着她与了疾还有一段子,那子虽然是有尽数的,可只要不是一眼能望见的明天,后天,也就还能怀有期望。 不过子终究有限,月贞愈发觉得眼下的时光弥足珍贵,打定主意要成就美事。俗话说花好月圆嚜,空有花而无月,这好怎能算圆呢? 于是下晌打发了珠嫂子去,便偷么钻到了疾舍内去等着,抱着决心,这回不论他如何赶她,也赖死不走! 殿内有人家在做诞,请了疾与十几个僧人在那里诵经超度,是个富足人家,阵仗摆得大,三场一歇,直诵到傍晚时分。月贞趴在窗户上看对面的禅房里相继回香客,梵音木鱼一概都停了,能听见嬉笑说话声,僧人们必定也往这头上来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果然不一时就见了疾爬了上来,披着袈裟,站在那里望着她笑了笑,“你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月贞立时走去开门,又将门阖上,殷勤地去倒了茶,向两面罩屏内望望,择了边的榻,将茶奉搁到那里去,“我听见你诵了半的经,体谅你必定口渴,所以赶来为你烧茶水啊。你瞧瞧,你一回来就有热茶喝,我好不好?” 了疾解了袈裟在榻上坐定,看她面上一改幽怨,笑盈盈的,一时不知她又耍什么花招。只得处变不惊地笑着,“我看见家中有人来过了?” “啊,是珠嫂子,我们太太打发她来给我送两件厚衣裳。”月贞跪到榻上去,把两扇窗户拉来阖拢,“真是送得及时,你还真别说,太一下山,这里的风就冷起来,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 门也关了,窗也关了,了疾即刻明白她打的还是旧算盘。他呷着茶道:“你把门窗掩得那么死,叫别的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月贞翻他一眼,“你这屋子在最上头,谁没事往这上头跑?还不够人累的。” 了疾闲闲散散地搁下盅,“还是将门窗打开吧,透透气也好。” 月贞没奈何地走去开门,咕哝着,“你怕我吃了你还是怎的?” 山风吹进来,夹着草木清香,更有些风花雪月的意思。月贞走回榻上来,穿着件青的衫绿的裙,更兼眼波转,一脸哀哀的.,活像林间钻出来的女怪。了疾岂会不心动?只是摆了这几的架子,要叫他忽然放下,也有点难。 他瞟一眼窗外,天尚早,太才刚落下去,山门刚阖上,林间还回各类虫鸟与留宿的香客的声音。那些琐碎的声音相互联结起来,像是那条巷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趣,有了一股丰富的人情味。 眼前的月贞,正是这人情味的粹,是把七情六都披在身上的,使她单薄的身.体有着丰.腴的引力。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