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立于距离不远处的地方微微鞠躬,然后直起身子,喉结紧绷艰难道:“所以玉藻前娘娘,请您不要再保持这个模样戏耍子尧了——想要做什么,您只管告诉我,只是不要再这样……” 坐在上的妇人稍稍起身,她眼神震动,笑着嘟囔着“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模样似乎还想要替自己辩解——然而当她抬起头对视上黑发少年的眼,她边那息事宁人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 笑容停顿了下,突然便变成了向上勾起至奇怪的弧度—— “叫你看出来了。” 眼前,原本一脸病容的女人突然神产生了变化,虽然样貌未变,身上穿的衣服也还是那样,但是奇怪的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元氏虽然久病,但是这些年保养得好,再加上年轻时的底子也不能说不是一位美人,但是张子尧从未想过会在元氏的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妩媚? 或者是别的什么。 张子尧垂下眼不语,同时在他身边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张子尧坐过的、充了他悉划痕的小板凳变成了一张做工致的琉璃椅;泛黄的窗幔成了红的轻纱;脚下走起路会嘎吱嘎吱响的地面也扑上了吼吼的兽皮地毯…… 小木屋中间那张破旧的茶几,变成了一口青铜大盆——那盆虽然有了年代,却极为致,张子尧匆匆一瞥便看见上面描绘着的大约是十八层地狱的内容,而在青铜盆的正面,用古字体书写八字:前世缘孽,不如忘却。 小木屋不见了,起而代之的是一座华丽的殿。一轮元月从镂空的天井照下来,月光轻洒,倒映在铜盆之中…… 连带着那股中药味也跟着消散,鼻息之间是淡淡的胭脂水粉香,空气之中盈了叫人身心不自觉想要放松的暧昧。 唯独玉藻前娘娘还保持着元氏的模样端坐于前。她拿过放在手边的小铜镜照了照,左右打量了下自己,发出轻轻哼声:“嗯~虽然上了年纪,倒是有一副叫人羡慕的好气质……” 张子尧睫轻颤,下一秒,便听见边的人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本不变回原样,只是本天生便是如此,但凡人魔仙怪见到本,本便一定会是他心中牵挂最深之人的模样,也好,恨也罢——” 玉藻前那笑容扭曲了下,笑容之中沾染上了讽刺:“包括那些男人们给我所谓至死不渝的呀,不过是他们对于另外一个人女人的弥补或缺憾……夏桀也是,子受(纣商王)也是——” 她转过头来看着张子尧笑道:“你倒是比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昏君脑子清醒得多。” 张子尧淡淡道:“只是因为进入殿的时候脑子清醒,知道自己究竟来了什么地方罢了……而且,我娘也不会有因为我肯安心继承家业便放心这种说法。” “既然早已揭穿,那又如何对本诉说那般多?” “情不自。”张子尧不假思索道,面坦然,似毫不掩饰。 玉藻前似乎觉得有趣,盯着张子尧片刻之后“噗”地快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这才抹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从上下来——她走起路来,和扶摇有得一拼,就像是肢软的没有骨头似的,张子尧仿佛能看见空气中有九条尾巴在她身后轻微摆动…… “不是情不自,”玉藻前趴在少年肩头口吐兰香,她用指甲轻轻刮过少年的面颊,微微眯起眼调侃道,“是你骨子里都是冰的,虽为善,但却像是投胎来时就忘记带上你的心……” 玉藻前笑了笑,她伸手点点张子尧的眼角:“你看你笑,却笑不到心底;哭,那眼泪也只是于表面,你可曾经历过撕心裂肺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某个困境中走出?” 张子尧沉默。 “你没有。”女子淡淡道,柔荑轻在少年前,她歪了歪脑袋,又笑着问,“你能听得见你的心跳吗?” 张子尧微微蹙眉,拂开了她的手。 玉藻前却并不在乎,她似极其喜眼前少年,膛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哪怕被拂开了手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着伸长了胳膊,越过张子尧的肩头,去抚在他们身后那青铜盆里的水—— 盆中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水面倒映的月亮被打破。 “你大约不知道吧,其实哪怕是喝下了孟婆汤,上辈子经历过的事,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记带到下一世——毕竟你缺少的只是记忆,但是有些东西,却深深地刻在你的灵魂深处了。” 张子尧闻言,稍稍抬起眼,他看见了铜盆里,一身华服女子懒洋洋地靠坐在大殿之上,珠帘遮挡了她的脸……当脚下群臣高呼,让一国之君切勿沉女,并指责她为妖孽时,她亦面自然,只是靠在身边男人的肩头,用柔软的声音撒娇道:【子受,上朝好无聊,一会儿下了朝咱们去看看百鸟台建得怎么样了吧?听多了这些嚷嚷,本想听鸟儿唱歌了……】 纣王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子尧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因为—— “不许窥视本的前世。”修长的指尖将少年的脸温柔地拧开,语气抱怨娇嗔,“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极隐秘之事么……” 她一边说着,耳边传来轻响。张子尧见女人顺手从铜盆里捞起一只黑华服、头戴冠冕的男娃娃,她转身,顺手将它扔进了一个木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关上那箱子—— 动作娴,且毫不留恋的模样。 她转过身,斜睨一眼张子尧,继续道:“言归正传,本倒是很好奇,你这孩子的前世经历了什么导致这世灵魂变得这样残缺冷漠,然而偏偏骨子里印着的却是少有又愚蠢的‘大善’……” “我对我前世不兴趣,今来,也只是为了将眼前这铜盆带走。” “你不是不兴趣,你这是骨子里在抗拒,在逃避。”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我经历过什么,均与我这世毫无关联——如此这般,为何要抗拒?为何要逃避?” “你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可是有化不开的寒冰呢。”玉藻前掩轻笑,“该找个镜子叫你照照——” “……” “不好奇这寒冰因何而来?” “不好奇。” “那你的心恐怕就永远只是一个空空的摆设了,”玉藻前淡淡道,“哪怕是妖也懂恨情仇,你这做人的却不懂,就像是个三岁孩童有样学样的学着做人,学着他人拥有喜怒哀乐,如果早就打算这样活一辈子,你当初又何必浪费时间投胎做人,做只吃睡睡醒了吃的畜生岂不痛快……” 张子尧抿不语。 这时,玉藻前似乎听见了外头传来什么动静稍抬起头,良久淡淡道:“本知晓今夜之后,这前世今生盆便不在属于自己——毕竟那位大人都来了,若是强行要与他争夺,怕是要自讨苦吃,这铜盆,你要便拿去。” 张子尧看了她一眼,低声嘟囔了声“谢谢”,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去端盆—— 玉藻前微微瞪大眼出个难以掩饰的错愕,半晌狠狠在原地跺跺脚:“你这呆子!叫你拿去就真的拿去了么!这铜盆落入他人之手,你可就真的没机会去明白自己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机会不要也罢,没听过好奇心害死人么。” 张子尧微微蹙眉,上前就要端起那盆——盆子因为他的触碰水面上泛起一道道水痕,倒映在水中刚才恢复原装不久的月亮倒映轻轻摇晃…… 玉藻前见颤颤悠悠端起铜盆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慢着。” 张子尧:“?” 玉藻前:“本改变主意了,你若是不看看盆子里的事物,这盆子本就不给你了。” 张子尧放下盆子,想了想道:“烛九就在外面,你若不给他也回来抢。” 玉藻前:“对,他现在就在哐哐踢门。” 张子尧:“早晚踢开。” 玉藻前:“但不是现在。” 张子尧:“你打不过他。” 玉藻前笑了:“但是本可以砸了盆,咱们谁都别惦记,你就是不了解女人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砸了盆=不能把盆带回去给胧真=不能拔除身上的秽=就这个月的两天后他又要遭受…… 张子尧:“……” 张子尧眼神一紧,像是老母护崽子似的将那青铜盆护在身后——这副紧张的模样叫女人看在眼中,自然知道自己恐怕是说中了什么眼前少年在乎的事,那“今儿老娘非看不可”的好胜心上来了,她角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想清楚了,护什么护,你再有本事也是一介凡人……” 那副模样,哪怕是用着元氏的脸,也让人觉得万分可恶。 张子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不要冒险——虽然心中抵触,但是他就是他,眼下就是看一看前世发生了什么足下这难女人的好奇心,他也不会少块—— 这么想着,他抵触之意也跟着稍稍减弱,护着铜盆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想了想淡淡道:“便依你,只是说好了,看见前世之后,你要乖乖将铜盆出,不得反抗,不得挣扎,不得诡辩,不得损坏……”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门狠狠震动了下。 玉藻前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说着“好”顺势靠在门上,那震动便又突然安静了下去。 张子尧转身来到铜盆前,看着水中倒映的圆月,此时,身后亦传来脚步声,玉藻前一步步靠近—— “前世活得太复杂,才祈愿今生为一个心思简单之人……殊不知因果情仇太深刻,便已经被刻印在了灵魂里——好了,伸手吧,打碎那月光,让本瞧瞧看,你这孩子前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玉藻前的声音忽远忽近。 仿佛如同催眠。 张子尧跟着她的声音,浑浑噩噩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水面之时,只见水面泛起涟漪扩散,月光被逐渐打散—— 咚。 咚。 清冷木鱼声响起。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犹如捏目花发生。颠倒妙圆真净明心……】 水面之中,逐渐出现画面犹如虚幻倒影—— 那是一座巨大的庙堂,高大的佛像慈悲下颚微颔,仿佛凝视芸芸众生——供台之上,有新鲜瓜果干粮,三柱新点燃的香青烟袅袅,盘旋于房梁之上,最终似乎模糊了佛祖那慈眉善目的神相…… 这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巨大的金字牌匾上书“安乐寺”三字,此时夜深,与白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往时的热闹不同,当最后一名香客也已经离去,偌大的寺庙终于沉静在夜晚的静谧之中…… 此时此刻,未有只有佛像前,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年轻和尚,此时他正拿着一块抹布,从这边推到那边,又从那边推回这边…… 他撅着股,一边擦洗白香客们踩踏过得地面,一面背诵着晚课需记的经文,背到记不起来又或者是突然哪句不理解意思了,他就停下来。仔细想明白了,这才面上一喜,又继续推着抹布快擦洗…… 【人间动少静多。命终之后于虚空中朗然安往。月光明上照不及,是诸人等自有光明,如是一类名须焰摩天……】 清风吹来,那断断续续的诵经声中,似乎又夹杂着低语数句。 那是不属于小和尚的声音。 张子尧微微一愣,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 【小和尚。】 【小和尚……】 这声音响起之时,趴在铜盆前的少年像是被唤醒了什么糟糕的记忆,猛地愣怔之后他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不愿意再往下看,然而此时却仿佛为时已晚——突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向那铜盆栽倒,只觉那比想象中更深的铜盆里的凉水没过他的身…… 以此同时,他听见身后的门传来一声巨响! 就好像是什么人从外强行一脚踹开了门闯入…… 烛九? 是他来了? 张子尧想要回头去看,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力气,水侵入他的口鼻,夺去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紧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卷六·空门 第74章 俩俩俩俩俩俩! 金陵安乐寺。 这是整座金陵城——或者说是中原地带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了,每一除却本地人来拜佛求愿,就连外地远道而来的香客也成百上千。每天清晨太未升起,寺门一开,便可看见早早在外等着上头香的香客已经大排长龙…… 求平安的,祈愿得子的,占问姻缘的……那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寺庙便热闹了起来!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