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上的她,早已是泪如雨下。她哭的时候并不出声,只是微微仰起脸,泣泪如珠,容颜绝美。左苍不知道应该如何宽美人,她只得上前:“时间紧急,末将得罪!” 说完,不由分说半扶半拖着她先离开行辕。 连理峰地势陡峭,姜碧兰足弓纤巧,行走却非常不易。左苍半挽半扶,此时二人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果上有追兵,定然危险。她并不想惊动任何人。 一路沿着小径往上走,到达连理峰。站在高峰,可以望见大棘城门前的景况。慕容渊已经跟慕容炎开始战,姜碧兰就站在千仞绝璧之上,远远望着尸横遍野的城门。 “姜姑娘,城中危险,我们先走吧。”左苍下外衣撕成碎条,准备将她缚在背上,以顺崖而下。 姜碧兰只是盯着城头,突然说:“姜碧兰何德何能,竟作了祸国殃民的褒姒妲己。”话落,她轻提裙角,冷不防上前一步,香躯一斜,竟然坠入山崖。 左苍一惊,待反应过来,已经提气纵身把她护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她的箭在崖石上划出一长串火花。但这仍无法阻止二人下坠,左苍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突然眼前一暗,她的箭矢卡在了一道裂之中。 碧草深幽,光难入,这山下已绝人迹不知道多少个年头。崖下开裂的断层,黑暗中嘶的声音让人骨悚然。 姜碧兰纵是再无畏,也是花容失。她惊声尖叫,很快引了所有的蛇群。左苍遍体生寒,那种滑腻的东西吐着信子在微光中爬过来,各的花纹,同样的目光,断层没有着脚处,两个人被半卡在当中,她控制住姜碧兰不让她动,也控制着自己。 黑暗中有滑滑的东西住了自己的脚,觉它正沿着小腿向上爬,左苍以箭入断层的泥壁,小心地将姜碧兰往上托举。姜碧兰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突然发现她衣衫俱已透,这个用尽全力抱住自己的人居然也在颤抖。 那蛇群越聚越多,左苍汗重衫。扶着姜碧兰的手麻木到失去知觉,却不能动。突然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对童男童女被捆缚四肢,扔到山祭祀山神。那种咝咝的声音,像是蛇虫爬过她的肌肤,那是蛰伏在心里、永远不会消散的恶梦。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陛下,这里的草有破坏的痕迹,应该就在附近。” “阿左?”那是他的声音,如夜幕中的一线天光。 “主上,”她一字一句都非常小心,突如其来的声音会引起蛇群的攻击,“姜姑娘也在这里,这里有很多蛇,小心。” “碧兰?”他伸手握住姜碧兰的皓腕,轻轻一用力,已将她带出断崖。 “你……可好?”他声音温柔关切,形如少时。姜碧兰的声音很低、低到带着微微的叹息:“你何必救我。” 左苍死死握着银的箭,手的冷汗,那蛇滑滑腻腻地爬过她的衣袖,她死死咬着,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道:“主上?” 可是没有声音,一片寂静。他忘记了她。 一刻钟的黑暗,像一辈子那么长。 冷非颜寻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左!” 她上前几步,把左苍从裂里拉上来。那时候她如被水洗,脸苍白得可怕。冷非颜从她袖中拉出一条黑底白花的蛇,一剑斩成两段。然后去看她胳膊上的伤口:“是毒蛇吗?” 她迅速从间的皮囊里掏出蛇药,但见她臂间一排针形的齿印,不像是毒蛇。但是当时左苍的神情吓到了她,她低下头,替她伤口,然后撒上蛇药。 左苍身上冷汗一直不停地冒,好半天她才推开冷非颜,说:“我没事。” 冷非颜怒道:“你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见左苍角染了血迹,开她的腿,才发现她腿上被利石划了一道伤口。血了有一阵,伤口里还有泥沙。她说:“你的腿!我们得马上下山去!” 左苍摇头,说:“你先走吧,我自己下去。” 冷非颜说:“自己下去?你走得动吗你!过来我背你!” 左苍说:“现在燕子巢和燕楼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你若在此时出现在人前,会引人怀疑。走吧,不要管我。陛下在附近,兵士不会太远,我能走。” 冷非颜微怔,慢慢把她扶起来,左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站在原地,不动不言。一直到她消失在草之中。 左苍估计得不错,行不过一里开外,就有兵士牵了马在等候。左苍避开他们前来相扶的手,嘴里一股子腥气让她作呕。她问:“有没有酒?” 有兵士献了酒,左苍打开一口气灌了半囊,最后剩下的全部淋在右腿伤口之上,洗净尘泥。 她回到帐中,就想洗澡。那种土腥味几乎包裹了她,她简直呼困难。然而营中哪有那么便利,她找了附近的湖,用冷水沐浴。换完衣服,已是夜间。慕容炎没有过来,他当然不会过来,与姜姑娘久别重逢,掌中珍宝失而复得,必是有说不完的话。又怎会记得旁的物什? 左苍在营房歇下,到后半夜,竟然发起烧来。她察觉了,但是这时候若是叫军医,又是一番折腾,便索撑到天亮。 军旅之人没那么讲究,天亮之后,她去到军医那里,方才让他包扎伤口,顺便开副伤寒的方子。 慕容炎确实一直陪着姜碧兰,两个人依偎在一处,说了大半夜的话。姜碧兰眼泪一串一串,如珠如:“炎哥哥,我好害怕,我爹、我娘、我哥哥他们,还在方城。我在这里,陛下和太子哥哥一定会为难他们……” 慕容炎轻轻拍着她的背,王允昭在旁边更正:“是燕王和废太子。” 慕容炎倒是不以为意,轻声说:“乖,你先写一封书信,我派人送至方城你父亲手中。我对父王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你爹他们也必须早一点做决定。我答应你,只要你爹回朝,他仍然是朝廷重臣,依然权倾朝野。你的两个哥哥,我也会好生安排。” 姜碧兰呜咽,水蛇般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炎哥哥,你……我爹他跟陛……燕王……你不怪他?” 慕容炎摇头,倾尽温柔地安抚:“怎会,兰儿,我若为王,你必为后。我怎么会厌弃我子的家族?何况我这位泰山大人,我再是了解不过。他跟随父王而走,也是多有无奈。我答应你,此事一笔勾销,永不追究。你看,毕竟现在连温砌的家眷也都平安无事不是么?” 他拥抱她的手缓缓用力,似要将她融化在自己怀中:“我们能相相守,已是这样不易。我怎么还有闲暇,去怪罪生养你的人。” 姜碧兰泪如泉涌:“我这就写信,父亲大人一定会想明白的。” 慕容炎点头,他当然会想明白的。他本来就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 方城,姜散宜接到自己亲生女儿的来信时,废太子还在行辕寻找姜碧兰。他本就是只老狐狸,一向见风使舵。此时慕容渊大势已去,他追随他,只是因为慕容炎未必会给他活路。 他再重看一遍书信,如今慕容炎对自己女儿深情未移。哪怕自己女儿已经是慕容若的子,他仍然愿意立自己女儿为王后。如果此话不假,自己回朝之后,仍然是高官厚禄,甚至还是皇亲国戚。 如今慕容渊情形不好,废太子若论文治武功,只怕万万不是慕容炎的对手。他没必要沉在这条船上。朝中连袁戏那个空有一身武艺却不长脑子的武夫都风风光光地当他的车骑大将军。 再看看自己!窝在这小小方城,朝不保夕,夜夜担心军闯入,割了他一家老小的人头。他叹了口气,思虑再三,终于落笔回信。 第二天,原右相姜散宜于四更时分举火为号,打开方城城门。慕容炎率兵杀入,闯入行。方城守将缴械。 此一战,将原燕王、太子、王后几乎斩尽杀绝。废太子与慕容渊自此只剩一支残兵,仓皇逃往唐县。慕容渊生擒了闻纬书,至此为止,所有跟随慕容渊的大臣,或叛或死,再不剩一人。 方城宇简陋,慕容炎和左苍一起进到中,王后李氏头載龙凤珠翠冠,身着大红绣金的凤袍,衣上饰以霞帔,缀金龙金凤。见到慕容炎,她端坐于凤座:“你来了。” 慕容炎左右一顾,笑:“看来皇兄又逃出升天了。” 王后一笑,浓妆遮住了细纹,容颜浓烈绝:“你总是晚到。” 慕容炎走近珠翠点饰的凤座,黑的瞳孔中映出浓妆抹的皇后:“不晚。母后不是还在这里吗。” 王后笑得头上凤冠金翅轻颤:“我知道,你为那个人的死一直恨我。但是慕容炎,那又怎么样?她早就输了,我才是真正的皇后!她永远永远只是个妃子!” 慕容炎笑:“母后说得对,如果让您这样身死,您到死都是皇后。永永远远都是皇后。”王后的脸变了,慕容炎倾身,双手撑在凤座冰冷却华丽的扶手上,那张面孔俊美却令人觉得恐怖。他轻声说,“我帮您重新许配一位夫君,您觉得怎么样?” 王后那双眼睛迸溅出怨毒的光,那目光太悉。慕容炎有一瞬,甚至以为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微一走神,王后嘴里下一线血泉,慕容炎想要离远些,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慕容炎,我、我就算化成厉鬼……” 慕容炎甚至没有回手,就那么冰冷讥讽地看着她,等待那些千篇一律的下文。 她急促地息,眼中怨毒之慢慢消褪了,她说:“我就算化成厉鬼,也会护着我的若儿。”她容颜慢慢变得温柔,轻声说,“王孙何惧市桥饮,且免人间宠辱惊。” 握住他手腕的力道突然消失,她素手垂落。慕容炎眼中的讥嘲如同星火,倏忽一闪,慢慢被冻结,熄灭了。 他冰冷地注视着凤座上华丽得可怕的尸首,良久,伸手摘下她头顶的凤冠,说:“废后李氏,畏罪自尽,小棺殓葬于方城东。不得立碑祭祀。” 有侍卫进来,抬了李氏的尸身出去。见衣上珠翠华丽,不由偷偷摘了,进袖里。这一代宠后,死后却狈如斯。 大军入城,场面难免有些。慕容炎看了一阵军队,突然问左苍:“她不会想不到我会羞辱她,为什么还要活着等我入?” 左苍也是一惊,口道:“她……应该是留出时间,给废太子和燕王逃跑吧?” 慕容炎说:“说起来,我这位王兄一向颇为孝顺,即使逃亡再匆忙,又怎么会丢下李氏?”他倏然转头,大步回到行。行里已空无一人,他跃上房梁,在梁上发现几处薄尘被衣袂抚的痕迹。 王后死的时候,有人就在这梁上。 慕容炎笑了:“皇兄一向自恃身份,竟也做起了梁上君子。啧啧。”他转而看向左苍,怪罪:“骠骑大将军,你竟然没有想到!” 这谁能想得到!左苍跪下:“微臣有罪,自愿领罚!” 慕容炎点头,说:“中穷了,就罚俸一年吧。” 左苍:…… 慕容炎见她一脸不以为然,又笑:“别这样,我这个燕代王不还是贴钱在做吗?唉,劳心费力,也不知道图什么。” 左苍难得听他发牢,笑得眉眼弯弯。慕容炎低头,见她偷笑,不由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左苍只觉得心跳加速,呼不稳。 慕容炎说:“嗯,要钱是没有,不过可以先用其他东西暂抵。” 左苍顿时面红耳赤:“主上!” 慕容炎低笑,亲吻她的额头。左苍知道应该推开他,可是他的怀抱那样安稳,仿佛吻君之眸,便能止君一世离。她闭上了眼睛。慕容炎亲吻渐深,慢慢将她揽紧。 外面传来纷的脚步声,王允昭在殿外说:“姜姑娘,陛下有事,您请暂候……” 姜碧兰的声音微带了哭音:“炎哥哥!炎哥哥!” 脚步声越来越近,慕容炎蓦然抬手推开左苍,转身出了大殿。左苍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圆形的柱上。 竟然有一点痛,胜过了伤处。 ☆、第 41 章 旧疾 方城这一战,几乎是不战而胜。从此以后,大燕的君主正式变成慕容炎,而他取方城,是因为原右相姜散宜献城投降。身为臣子的慕容炎,最终没有向自己的父王出兵。 这让即使之前仍旧念着慕容渊恩德的臣民也无话可说。 从方城班师回晋的时候,左苍回头望了一眼不战而降的城池,突然想,他命自己和冷非颜前往方城营救姜碧兰,到底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他需要姜散宜来为他捅破这一层窗纸? 这一战,他自己出手无论成败都必将惹天下人诟病,但是姜散宜的出现,却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昙花一现,便又消散于无形。 姜碧兰回到晋城那一天,晋所有百姓都涌到了大街上,想要一窥这大燕第一美人的姿容。 那时候姜碧兰坐在华舆之中,淡粉的珠帘半卷,隐隐可以看见佳人华美的裙角。百姓指指点点,有不要命的私下里还是议论纷纷。慕容炎虽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是这姜家姑娘是嫁给了废太子的。整个大燕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君临天下,王后被诛杀,慕容渊与废太子连容身之处都已经失去。 天下在手,这个男人勾勾手指,要什么绝佳人没有? 他将如何处置这已嫁为皇嫂的有夫之妇? 养在中,私下往来?还是索封个妃,一生惹人非议? 一片嘈杂之中,姜碧兰右手握住衣角,透过晃动的珠帘,看见自己的父亲随侍在慕容炎身侧。 现在长街近万人,都在争相看她。她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喜还是悲。其实这些子,慕容若对她还不错。如今慕容若与慕容渊已然一败涂地,已不知身在何方。 这么多年,她已经嫁过慕容若,他……真的还着她吗? 她看向策马行走在军队前方的慕容炎,只见他红衣金甲,光撒落在致的龙纹之上,勾勒出一个霞姿月韵的帝王。 她努力收起自己的不安,慕容若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喜悦与憧憬占据了贵门千金的芳心。毕竟这一怒惊天已是千古佳话。世间女子千千万万,谁能如此这般? 车驾驶过晋长街,直接进了皇。姜碧兰心中忐忑不安,这样就进了吗?没名没份……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胡思想得多了,一阵悲一阵喜,连车驾停下都没有发现。 “姜姑娘,请下车驾。”有人搬来锦凳,扶她下车。姜碧兰便由女搀扶着前行,她对中还算悉,这时候越往前走,心便越跳得厉害。前面是……是王后居住的栖凤!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