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不到心思郁结的理由。 他只是缓步走在这清冷苑,不知不觉,竟又经过南清。他知道不应该进去,那些停留,完全没有意义。于是他就真的不进去了,他从外走过,墙之上,野蔷薇从墙里探出来,向他垂下花蕾,暗香幽幽。 那花与叶抚过他的肩,他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对身后的王允昭说:“杂花野草,没必要留在里,全部铲尽。” 王允照赶紧躬身道:“是。” 转头要叫卫军,慕容炎突然又说:“算了。” 王允昭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所想了。慕容炎大步往前走,其实一个人只要心坚定,又岂会被外物所扰?几株野藤,便是留下又如何?他不再理会了。 温府,左苍走后,温行野和温老夫人都接连几夜没睡着。温行野将可晴和薇薇叫到跟前,说:“她走之时,嘱咐我善待你们二人。如今温府之中,也没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 薇薇眼泪都要下来,说:“她要离开,为什么不带上我们呢?” 温行野对忠义之人,无论主还是仆都难免高看一眼,闻言温言道:“她本是个渴望逍遥自在的人,带着你们浪天涯,始终不方便。以后的路,你们自己有打算吗?” 薇薇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想留在温府,侍候老爷和夫人。” 温行野说:“也可以,但是我久未涉足朝堂,如今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你若愿意,待年龄到了,许你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薇薇哽咽着不说话,可晴说:“定国公,我……”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小声说:“我本来就是里来的,原本想要跟着将军。如今将军离开了,我……我可不可以……再回里去?” 温行野也不意外,说:“可以。我这便让王总管派人接你回去。” 可晴始终还是有些心虚,闻言跪拜道:“谢谢定国公。” 薇薇急了:“可晴,现在里,只有王后,你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如何刁难。怎么可以……” 可晴没有看她的眼睛,说:“我想过了,如今将军已然远走,她应该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小小女。” 她的声音十分镇定,薇薇也不再说话了。下午,王允昭便派了个内侍,将她重新领进了里。虽然上次下药失了手,但是王允昭倒也没过于为难她。毕竟左苍已经离开了,慕容炎也无心处置一个小小的女。 如今里没有太后,也没有妃,难免少了许多事端。可晴被安排在南清打扫苑。这里无人入住,当然也少人来。她终常望着院墙的野蔷薇发呆。那花生命力极强,就这么爬啊爬的,就让整座苑都陷入了花海。 藤蔓纠结攀沿,斩之不绝。 起初,她还盼着,也许慕容炎因为左苍的缘故,会经常来这里睹物思人。可是他没有,从她进到南清之后,慕容炎一次也没有来过。仿佛这里,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缅怀。 一如他这一生,所有曾经过的人和事、到过的地方。 回忆皆沙砾,从生到死,淘不出一粒明珠。 左苍从燕楼的马车上下来之后,立刻走盘龙谷的山脉,绕开晋城,前往玉喉关。玉喉关认识她的人非常少,几乎没有。 而且姜散宜等人,也认定她会向西而行,毕竟向西,军中许多将领皆是她的旧部。毫无疑问,她会安全得多。所以,包括姜散宜和端木家族在内,所有想要找到她的人,几乎都在向西找寻。 玉喉关临近伊庐山,下有昆仑河。这里自古以来便以神秘著称,传着许多美丽的传说,据说昆仑河的尽头,便连通着归墟幽冥。 这几年,大燕以东还算是太平。屠何、东胡等部,虽然有时扰,但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是游牧部族,不能离开草原。偶尔过来,也是抢些粮食、钱财,然后便会退回伊庐山。 是以这边的驻防相比之下,要轻松得多。 左苍一路行走很慢,她身体不好,再说也没有什么事,一路游山玩水,倒也不觉疲乏。 就这么走了两个月,刚下盘龙山脉,她便怔住。眼前山路口,守着一个人,一身僧衣芒鞋,胡子都花白了。这个人,左苍却是认得,她上前作了个长揖:“雪盏大师?这么巧,您也在玉喉关?” 雪盏对她回礼,说:“并不巧,贫道在此,已经等候将军月余。” 左苍意外:“大师在这里等候我?是有什么事吗?” 雪盏说:“将军不该离开啊。” 左苍笑意渐淡了,说:“如果大师此来,是为劝说在下,那么便不必多言了。” 雪盏叹了一口气,果真未多说,只是说:“将军若心意已决,老纳这里有补血益气的丹药一盒,将军身上战伤,也还需要调养。”左苍没有伸手去接,他来这里,是慕容炎吩咐的吗? 如果是,那么这盒药,真的是补血益气吗? 天啊,她竟然再也不能相信他。 她说:“大师好意,在下心领。但是无功不受禄,此药就免了。”说完继续下山,雪盏大师叹息一声,也随其下山。 山下是一个小村庄,石屋草顶,住了约摸二十几户人家。左苍喜这样僻静的地方,可以避开旁人耳目。只是刚刚走到村口,就听见一阵哭声。她眉头微皱,只见一间石屋里,一个孩子哭得非常大声。 院子里站了些村民模样的人,低头说着什么,各个面都十分焦急。不时的,有妇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左苍皱了皱眉,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回过头,见是个女人,不由说:“李家嫂子生崽子,都一天一夜了还不下来。这恐怕是……”一看她面生,问:“你是谁?” 左苍说:“路过此地,想要讨碗水喝。” 那人答应了一声,虽然急得不行,却还是指了指井说:“我现在心如麻,无法招待,你自己喝吧。厨房有馒头,”他往厨房方向指了指,说:“自己取用。” 左苍于是自己打了水,山中泉水十分甘甜,她喝了几口,耳听得那产妇声音渐微弱了。村里也没什么产婆,就只有生过几胎的妇人在旁边照看。 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出来对外面的男人们说:“不好了,李家嫂子不行了!” 外面诸人一片安静,一个男人大喊一声,冲进了产房。 左苍想了想,放下水票瓢,进到产房之中。果见里面简陋的榻上,一个妇人大着肚子,下身盖着布,汗了头发,奄奄一息。 一个像是她相公的男人抱着她,一声声只是哭喊。左苍缓步上前,伸手轻轻触摸产妇的肚子,胎儿还活着。只是折腾了一天一夜,她已经没有力气生产了。 村民们都急坏了,也没人注意到她。她却突然冲出去——雪盏大师跟她一起下的山,一定还没有走远!他通医术,说不定可以救救这个妇人。 雪盏大师年纪虽大,脚程却不慢。再说山间岔道极多,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往哪边去了。左苍深悔当时没有注意,这时候只得四处找,偶尔高声喊:“雪盏大师——” 声音在空山绝谷之间幽幽,传出老远,于是群山也帮着喊。 找了一阵,左苍也没办法了,她如今的体质,这样剧烈的活动已经只觉得心脏狂跳,有些不上气了。幸而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一个声音道:“将军何事呼唤老纳?” 左苍一个字说不上来,然而知道事不宜迟,强撑着说:“前面村庄,有妇人难产。已经快不行了。” 雪盏大师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走!” 左苍是真的走不动了:“往前向东而行,约摸四五里路。大师要快,我观其气血,已经极为虚弱了。” 雪盏大师也不顾其他,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脚下轻功施展,一路踏着草叶而行。约摸一刻钟,前面村庄已在眼前了。左苍说:“就是这里。” 雪盏大师正要往里走,突然说:“山民固执,只怕不会让男人诊治产妇。即使同意,她后恐怕也不好作人。” 左苍怔住:“可是人总要活着,才能在意其他。” 雪盏大师看了她一眼,说:“你包袱里,可有女人衣裳?” 左苍是真的愣了:“什么?” 雪盏大师伸手取过她的包袱,找出一套衣裳,自己去草垛后面换上。随后拿了她的刀,几下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再包上头巾。 左苍有点想笑,可是她忍住了。 雪盏大师也不多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并上前。左苍这时候才领着雪盏大师过去,果然产房里,村民们已经在为产妇准备后事了。左苍说:“这位大哥!我们是从山外来的,我的……我的师父通歧黄之术,偶尔经过这里,大哥要不就让她为这位嫂嫂诊治一下吧?” 村民们本来还带了疑惑之,然而这时候抬眼看着一身女装、裹得严严实实的雪盏大师,当即病急投医了:“真有此事?若真是如此,还请这位菩萨救救我家娘子!” 男子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雪盏大师也不扶他起来,抬步就往产房走。左苍当然也跟了过去。雪盏挥挥手,示意身边诸人都退开,左苍立刻就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然后他这才诊脉,片刻之后说话:“胎位不正,产妇已然力竭。”他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粒药,说:“化水,灌服。” 左苍赶紧倒了一点水,把药丸化开。雪盏也没闲着,立时就拿出金针,为她刺。产妇本来已经牙关紧咬,滴水难进了。他几针下去,产妇便缓缓有了些气息,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二人,似乎想问什么,左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说:“喝,快。” 她喝了那水,雪盏伸手轻轻按她的腹部,似乎在正胎位。又过了好一会儿,产妇似乎有了些力气,才问:“你们是谁?” 左苍说:“大夫,你别说话。” 产妇于是真的不开口了,慢慢地,她体力似乎恢复了些,雪盏这才又喂了她一粒药,示意她用力。这一番折腾,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雪盏额头上全是汗,那产妇竟也觉得这次容易了许多,深一口气,一用力,孩子便出了个头。 左苍也没接过生,但是此时也顾不得了,慢慢将孩子引出来。那孩子面发紫,没有丝毫声响。左苍吃了一惊——难道已经晚了吗? 还是雪盏将婴儿接过来,掏尽嘴里秽物,倒提着在股上一掌拍下去,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极为嘹亮,外面等候的人,这才转悲为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把婴儿给产婆之后,左苍跟着雪盏出去,雪盏想要洗手,她忙去井边打水,村民们有人跪下来道谢。雪盏摆摆手,待洗净双手之后,便行离开。村里哪里肯让,忙得拽住不让走。 结果混中不知道是谁掀开他的头巾,发现这大夫竟然是个和尚。顿时村民大怒,“老氓”、“花和尚”等等,骂什么的都有了!左苍气极:“混帐,他救了你们的亲人啊!” 雪盏大师缓缓用衣摆擦着手,说:“阿弥陀佛,老纳乃法常寺主持雪盏。”一时之间,所有的村民都呆在,即使是在这样的小村里,雪盏的大名,大家还是听说过的。法常寺的僧人们经常会在各地施粥布药。 他出示祠部碟,说:“今此妇人命不当绝,老纳特依天命前来渡她此劫。你等不必惊慌。” 村民们吃惊,已经有人跪拜。左苍当然不信这天命,一时之间,神情微妙。雪盏却不多说,大步出了村庄。他在草垛后面,找出僧衣重新换上。这回可就没有之前的宝相庄严了,毕竟胡须没有了,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秃瓢。 左苍说:“……简直是可恶透顶!难道人命还比不上可笑的名节?这些人,简直就是死不足惜。” 雪盏说:“将军征战沙场,是为什么呢?” 左苍怔住,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到了这里。雪盏穿上草鞋,往前走,说:“除了儿女私情,总也还是有一点,是为了大燕百姓,国之疆土吧?古往今来,那些英雄豪杰动不动就说拯救苍生,可是什么是苍生?他们才是苍生啊。这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机警聪慧,也许无知愚昧。比众生具体,比大义真实。” 他转头看左苍,说:“于是我的欺骗,与将军的愤怒,无论如何,终归都是为了渡人,终归都是一种慈悲。”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袋光光的,如同一个秃瓢,可是左苍突然心生敬畏。那些神佛传说,或许真的并不存在。他们只是人类最终极的期许,绝对的光明。 但是如果人心皆向善,谁又敢说,他们不存在? 雪盏大师缓缓下山,左苍突然问:“大师说,想送我什么药来着?” 雪盏微笑,缓缓将两盒药递给她。左苍接过,向他一拜,他点点头,拂衣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左苍突然有点疑惑,如果不是慕容炎派他前来,这个时候,他来玉喉关干什么?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事,她也是不便过问,当下仍然向前,往伊庐山而去。伊庐山在大燕东面,山高路险,但是山里有草药、猎物。一方面,她能避人耳目,另一方面,她幼时毕竟曾在山中生活。如今举目无乡,能够重回山中也是好的。 她在伊庐山盖了间木屋,养了两条猎犬,训了一只海东青。一路行来这里,身体虽然难以恢复到从前,但是打个猎还是不成问题。于是她打猎。 这里异国商人来来往往,完整的皮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实在不行,采玉采珠,要养活自己也容易。 离开了晋城,她的子充实而自在,一时之间,只闻山林风声,忘记了前人旧事。 雪盏下山之后,不久,就有人前来接,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消失许久的慕容若! 见到雪盏大师,他跪地拜见道:“师父!” 雪盏叹了一口气,说:“殿下,殿下派人送信,是有何要事吗?” 慕容若说:“师父,如今父王昔旧臣,都已被慕容炎这个臣贼子铲除。我几番想入晋城见见师父,苦于一直没有门道,只得作罢。幸好藏歌武艺高强,只得让他请师父来此一聚。” 雪盏说:“殿下,如今殿下已在边境,何顾迁延不去?倘若离开大燕,不好吗?” 慕容若咬牙切齿:“师父!弟子怎么甘心!父王现在还在孤竹之手,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子。我既为人臣,又为人子,岂能袖手啊?” 雪盏说:“可是殿下,如今大燕大局已定,诸国亦不再来犯。殿下纵然雄心犹在,又能如何呢?” 慕容若说:“当初父王离开晋时,曾将一张藏宝图将给师父,让师父代为保管。如今只要取出这批宝藏,我还能招兵买马,再图大业!”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