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站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圣上笑问。 按理付彦之官品高,该他先答话,但林思裕了个嘴,教训儿子:“二郎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算想同付中丞亲近,不能先请客人入席么?立在那里不动,像什么话?” 林屹忙说:“大人容禀,儿正是在请付中丞入席,不过付中丞觉着席位安排得不太妥当……” 圣上看了付彦之一眼:“自来客随主便,怎么你还嫌起主人家来了?”又问,“哪里不妥?” 付彦之不慌不忙:“回圣上,林舍人定要请臣于郑国公下首入座。” 圣上目光转到苏耀卿那里,见他已坐了回去,下首座位果然空着,眉心微微一蹙。 林思裕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见状立刻斥责儿子:“胡闹!谁叫你们这么安排的?” “大人息怒。”林屹慌忙跪下,“是儿考虑不周,只想着付中丞是皇亲,坐于郑国公下首,方便……” “方便什么?你这个糊涂蛋,当人人都同你似的吗?付中丞进士出身,知礼守礼,从不仰仗皇亲身份,难道你不知?还不快去把座次重设!” 林屹答应一声,起身叫了人,将座次挪到末席,又恭恭敬敬请付彦之入席。 付彦之向圣上和林思裕行礼退走,圣上没有开口,林思裕等他走得够远后,却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不愧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就算娶了徐国夫人,也不以皇亲为念,真是难得,难得。” 他声音不高,厅中此时恰好奏起雅乐,准备上酒馔,付彦之便没听清林思裕说了什么。但圣上和苏耀卿都距离林思裕很近,皆听得一清二楚,连同附近席位上的太子和几位亲王,都一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到末席就座的付彦之。 有趣的是,这句在前厅都没传开的话,开席之后没多久,就传到了后面女眷聚饮的厅中。 “相公对付中丞赞不绝口……”林夫人的大儿媳妇赵氏,笑眯眯地向一众女眷转述。 苏阮挨着苏贵妃坐,听到这儿,笑着嘴:“这是夸赞么?我怎么听着,林相像是在说,我们中丞娶了我跟没娶一样啊?” 她们三姐妹周围,除了林夫人,就是太子妃、王妃、长公主和公主,这些人个个都是人,哪会听不出林相的话意有所指? ——其实早在林相初上位,宋景亮被贬之前,朝中就已隐隐形成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宋景亮为首、进士入仕、一路位在清要的文才之士,另一股则是林思裕那般,从地方小吏入仕,一步步以政绩升迁入京的官员。 林相这话,明显是将付彦之归在了文才之士里——当然他的仕途履历,也确实属于那一派——但问题就在于,这等文才之士,一般不会成为皇亲国戚,也就是说,他们避免同皇室联姻,更不想成为外戚! 而林思裕甚至点了徐国夫人的名,说付彦之并不以皇亲的身份为念,那岂不是说,他也并不以徐国夫人为念? 话音儿都听出来了,但她们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会毫不示弱,当场点出来! 众女眷一时都心中兴奋,目光盯着徐国夫人和林家婆媳,看这一场龙虎斗到底谁胜谁败。 “夫人多心了。”儿媳妇不好开口替家翁辩白,林夫人只好亲自上阵,“相公的意思,是说付中丞不以皇亲身份为倚仗,坚守礼仪。” 苏阮仍是面带笑容:“是么?看来还是夫人懂林相的心思,不像我们,总听着像有别的意思。” 林夫人连称没有,让苏阮千万别误会,苏阮笑道:“我自然没什么好误会的,就像夫人深知林相一样,我也深知我们中丞的为人。就怕别人误会。” 林夫人只好再次重复:“绝无此意。” 苏贵妃倚着凭几听了半晌,到此才笑着出声:“我们徐国夫人平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同她玩笑都成,但就是听不得旁人说我姐夫不好。” 苏铃没有苏阮心思转得那么快,但听了她同林夫人锋,也明白了一些,当即接话道:“妹夫本来就没有不好,当然不能听凭旁人胡说!” 这两姐妹直呼“姐夫”“妹夫”,毫不掩饰护短之意,林夫人忙赔笑道:“是啊,为人/者,理当如此。”说着举起杯来祝酒,总算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但前面既然闹了这一场,苏阮心中总是不快,趁着更衣的空儿,悄悄同苏贵妃商量:“你说我提前退席回家,好不好?” “不好吧,你走,是不是得叫着姐夫?” 苏阮点头:“当然不能留他在前面受林家父子的气!” “但如此一来,林家必会说你徐国夫人势盛、姐夫惧内。你耐着子再坐一会儿,我说头痛,要回去,自然就散了。” “可是,万一圣上兴致正高……” “放心,我这就打发人去前面盯着,时机合适再说。” 两姐妹计议停当,方才回去席上。苏阮见苏铃正与新安长公主说话,就同太子妃喝了杯酒,和她闲话家常。 苏贵妃那里,不停有人去敬酒讨好,她有的喝了,有的只沾沾。过了一会儿,有女官从外面进来,悄悄行到她身后,给她倒了盏温水,附在耳边说了句话。 苏贵妃喝了水,叫苏铃陪她去更衣,然后就没回来,席上的林夫人久等不回,正想亲自去问问,外面就传来消息,说是贵妃不适,圣上要携贵妃起驾回离。 圣上贵妃要走,同林相有嫌隙的东自然也不可能留下,是一定要奉圣上回的。 苏氏三府送了圣驾,顺势告辞,剩下亲王公主也没久待——圣上本就忌讳宗室结大臣,他一走,亲王们为了避嫌,略坐一坐就都离去——于是林相这场盛宴,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待宾客散尽,林思裕带着几个儿子返回后堂,林夫人、赵氏等人了他们进去,一家人坐下,林夫人先把后堂宴席上的情形说了,末了叹道:“没想到徐国夫人不但见机快,应对也这么快,同付彦之还夫情深。” “夫情深?”林思裕捋须而笑,“尚在新婚罢了。不是同路人,早晚要分道扬镳,我们只管等着看罢。” 第68章 夜话 ... 付彦之不知道座次一事在女眷中也引发了风波, 回去车上还问苏阮,苏贵妃要不要紧。 “不要紧,大概是酒喝急了……”苏阮猜到他应是不知, 想看他会不会自己说出来, 就没说实话, “没扫了圣上的兴吧?” “应当没有,我瞧着圣上似乎也有疲惫之,大约连饮宴,前两又骑马打猎,也有些吃不消。” 苏阮点点头, 等了一会儿, 付彦之却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她勉强忍耐着到了家, 两人了狐裘, 换上家常衣裳,叫厨下煮两碗热汤饼,他还是不吭声,苏阮终于忍不住了。 “今席上可有什么趣事?” “圣上和东都在, 大家有些拘束, 还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付彦之一脸自然地回答完,还顺口问, “你们呢?” “我们倒是听说一件你们前面席上的‘趣事’。”苏阮心里不太高兴, 神上不知不觉就显了出来,“说是林家特意把你的座次安排在阿兄身边……”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看着付彦之从惊讶到恍然再到苦笑, 才接着说:“还说林相夸你不以皇亲身份为念,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这是夸吗?明摆着挑拨离间!” 这两句话一说,付彦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是为此事提早离席的?” “我原是想我们自己告辞回来,娘娘怕林家趁机传出话去,又说我势盛、你惧内。”苏阮斜了付彦之一眼,“哪知道回来你还同我装没事儿人一样!” 付彦之握住她的手,笑着认错:“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原是计中计,多亏夫人周全。” 又说,“贵妃盛情,咱们铭记在心,但下次,再有这等事,千万拦着,劝她万事以圣上为重。若因咱们惹了圣上不快,一则咱们心里过不去,二来,也本末倒置。” “我知道,我也怕扫了圣上的兴,但她打发了人去前面,看着圣上兴致不高,才提早离席的。” “如此便好。不过,以后这等不甚要紧的事,还是咱们自己应对为好,贵妃的力原该都放在圣上那里。” “这些容后再说,我问你,你为何不肯同我说及此事?我都问到头上了,你还在那儿遮遮掩掩的!” 苏阮一脸严肃,眉尖蹙起,付彦之怕她真的生气,只得老实答道:“险之辈的小伎俩而已,原就是不痛不,专门膈应我们的,我回来再同你说,惹得你也生气,又何必?” 他说到这儿也蹙起眉,“但我真没想到,他们还变着法儿,把这话传到你们女眷那里去了,是怎么说的?我不顾念皇亲身份?” 苏阮把赵氏怎么学的话、自己又是怎么回的,跟他学了一遍,末了说:“林相真无愧于口腹剑这四个字。” 这时汤饼煮好,侍女们端上来,二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谈此事。 “他就是想离间你我夫、还有同阿兄的关系。”付彦之说。 “不只,娘娘跟阿姐也在呢。”苏阮又把苏贵妃和苏铃帮腔的事说了,“今儿也叫他们知道,我们姐妹到底是何等样人。” 付彦之点点头:“幸亏咱们自幼相识,贵妃同大姨也都知道我的为人,不然林相这一计,说不准真要奏效。” 现在坐在家里,回头想林思裕这一计,苏阮也有些佩服:“他真的是将两种结果都考虑到了,你若坐下,是狂妄越礼,定会令人侧目,你不坐,就是你同我们苏家划清界限,他都有文章可做。不过,你才回朝几,他怎么就迫不及待地冲你来了?” 付彦之犹豫了一下,才说:“御史台在审计户部账目,估计是杨刚向他求救了。” 苏阮知道他的脾气,就此打住,没有深问公务,另问:“这个杨刚不是进士出身吧?” “不是,他是恩荫入仕。” “同林相差不多?” “嗯。” “那么朝中是真的有阵营派之分了?” 付彦之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先把面吃完,又喝了汤,才说:“若非得说阵营,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并非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以仕途履历划分。” “那怎么分?” 付彦之伸出左手:“一边是反对林相的,”接着伸出右手,“另一边是依附林相的。” 苏阮笑起来:“这个我信。” “但反对林相的,并不都是进士出身——一科进士才多少人?本朝开进士科尚不到八十年,哪来那么多进士自成一?更不用说,依附林相的人里,也有进士出身了。” 这倒是,但林思裕一再强调付彦之进士出身,肯定也不是无的放矢。 疑虑一旦从人心里冒出来,就再难自行消散。苏阮忍不住想,他叫自己明面上远着大姐、尽量少与那些皇亲国戚往来、摘开外戚名头,其背后原因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苏阮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叫侍女收拾下去,之后心不在焉地和付彦之说了会儿话,就早早就寝。 可她人虽然躺下了,心思却还纷纷的,实在难以入睡,最后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里暗暗呼出口气。 “怎么?睡不着?” 付彦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间就被环住,苏阮听他音调里带着睡意,忙问:“吵到你了?” “没有。”付彦之往她那边贴了贴,将子揽得紧一些,声音略有些含混地问,“还在想宴席上的事?” 苏阮迟疑一瞬,在他怀里转过身——她夜里睡觉,习惯在帐外点一支蜡烛,留点光亮——借着帐外那一点光,她望着付彦之深黑双眸,问:“当初,你当着圣上拒绝我,除了旧事和不愿连累我,还有没有其他缘故?” 付彦之眸光朦胧,似乎没明白:“什么?” 苏阮想再说一句,又突然觉得没意思,气道:“没什么,过去的事了,提他做甚?睡吧。”说完她又翻回身,用后背对着他。 付彦之:“……” 他默默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凑过去贴着她耳边问:“你是说那在甘殿?” 苏阮不吭声,他低笑两声,咬了咬子耳垂,“胡思想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缘故?嗯?” “我怎知道?”苏阮哼一声,“你们为官从政的,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说法,谁知道有没有犯你们什么忌讳?” 付彦之抱着她轻笑,笑声引起的震动从他口传递到苏阮背上,得她也有点想笑,觉着自己说了傻话——如果他当初真的介意自己一家身为外戚,之后又怎么会那么快就回转,还帮着他们兄妹筹谋,建议将苏耀学调回京来? 真这样疑他,等于是将两人间的情意一块儿都否定了,苏阮小声解释:“我就是突然怀疑,可能我本没帮上你什么,还拖累了你。” “傻话!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岭南服役呢,谈什么忌讳不忌讳?”付彦之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认真道,“只有结营私之徒,才格外在意所谓阵营派,也尤其喜以所谓出身来给人定派系。” 苏阮静静看着他,仔细聆听。 “原是因反对林相的多是进士出身,他才反咬一口,说我们结,我们若真顺着这话结成朋,岂非顺了林相的意,认了他诬陷我们的罪名?” “可是,他们真的不会因为你娶了我、与我们苏家成为姻亲,而对你冷眼相待吗?”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