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眼皮有些肿,微微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呆滞。 “小姐昨晚没睡好吗?”丫鬟甲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是。”凌妙妙有些头疼地了额角。按理说昨夜是她攻略黑莲花的成功第一步,应该睡得香甜又美才对。 偏偏一闭眼就被噩梦绕。 火把倒映在明镜儿一般的池塘里,像是碎了一池子的火星,热气炙烤着人的脸,门口跪着一排又一排衣衫不整的人,脸上是污泥,幽幽的悲泣此起彼伏,渲染了整个天地。官兵拿女孩子,都是扯着头发的,她们双手反剪身后,被迫踉踉跄跄地走着,像是被拖着的破麻袋。 哭声滔天。也有人挣扎的,像是被扔上秤的鱼,疯狂甩动尾巴,下一秒就被大刀砍了头去,腥热的血噗地涌出,瞬间聚成了一块小水洼,聚在刽子手的靴子旁边,他脚离去的时候,靴子底发出了水的咯吱声。 很多个木箱子一堆堆累起来,有的开口了,出没钉死的木条底下一点晃人眼的华光,是一支颤动的蝴蝶钗,翅膀支了出来,孤单地展着无人欣赏的美。 远处的马儿打着响鼻,瘸腿的士兵准备将箱子搬到马车上,让一个强壮些撞到了一边去,两人厮打起来。 夜幕闪着红光,人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或疯狂,或死去。 妙妙看着丫鬟尚长着细绒的脸。收水镜的那天晚上,这小丫鬟吓得牙齿打颤,脸铁青,这会儿,又红彤彤的像个苹果了,年轻的生命是有韧的。 “你多大了?” 丫鬟有些疑惑地呐呐:“……十四岁。怎么了,小姐?” 妙妙看见她的脸了,十四岁的小姑娘,在那个混的夜晚,让人糟蹋以后掐死了,扔在泥地里,瞪着那双大眼睛。 那时候,凌虞在哪里呢?过了青竹林,还是到了杏子镇?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以及被她远远抛在背后的这些人,最后都面对了怎样的命运? 她垂下眼帘:“没什么,走吧,上花厅去。” “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阶段后续:要求您继续在角【慕瑶】在线时增加与角【柳拂衣】的亲密度。提醒完毕。” 骤然收到提醒,凌妙妙嘴里的饼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呸。”她吐了出来。 “不合口味吗?”柳拂衣笑着喝茶,好心地将妙妙的茶杯推过去。 “我看,凌小姐是没睡醒呢。” 慕声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同样是四更天睡下的人,他的脸竟仍然白里透红,眼底下连一块青也看不见。 触到慕声那双黑眸,凌妙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瞬间火光与幻影再次席卷而来,胃里开始翻涌。 慕声看见她面苍白地猛灌了一口茶,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掠过了他,转向了柳拂衣,软软弱弱地问:“柳大哥,我脸是不是很差啊?” 她全神贯注,眼中灼灼,慕声的神僵了片刻。 花厅里只有妙妙陪着主角团,郡守爹一早忙着处理政务去了,他的原话是,年轻人与年轻人才好聊在一处,他老了,总是接不上话,惹客人尴尬。 事实上,妙妙知道,郡守是有意多留这群能人异士住一段子,以免郡中再遇见什么棘手的妖物时求告无门。而他不好以身份人,就将重任给了宝贝闺女。他期望妙妙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最好能攀上几分情。 “唔,是不太好。”拂衣仔细端详她一下苍白的脸,微蹙眉头,“哪里不舒服?”她二人靠得极近,当他低头俯视时,便构成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气质独特,这样凝神盯着人看,足够大姑娘小媳妇羞红脸。 妙妙大胆回视过去,放任自己的脸上带上红晕,语气越发可怜:“我就是……夜里睡不好。” 透过柳拂衣的肩头,她看到慕瑶喝茶的姿势顿了顿,抬起那双冷清的眼,往这边看过来。 妙妙又靠拂衣近了一些,嚅嗫道:“就是收镜妖那一次之后,我每晚都做噩梦。” 她刻意低了声音,以致于柳拂衣不自觉地要再凑近一些去听。 慕瑶微微蹙起眉头。 听闻“镜妖”二字,柳拂衣面一凝,端详她半晌,安抚道:“凌小姐是普通人,可能是受了大妖的影响。”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鼓鼓的素白锦囊来,“里面了艾草和忘忧,可以安神,凌小姐不妨试试。” 凌妙妙抢过来就死抓着不放手,还要楚楚可怜地推辞,“我真的可以拿吗……” 柳拂衣哭笑不得:“可以。” 凌妙妙做了个一把揣进怀里的动作,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那我真的拿走了?” 柳拂衣被逗笑了:“嗯。” “拿去吧,送给凌小姐了。”慕瑶的声音淡淡的,目光直过来,“要是气味不喜,我这里还有。” 凌妙妙微微偏头,这屋里气氛非常奇异,只有柳拂衣一人浑然不觉,坦坦地正常言语。 女人的直觉很准。再神经大条的雌生物,都会对自己的配偶周围的任何雌产生微妙的敌意,她们不自觉地竖起发,警惕着所有的温柔陷阱。虽然慕瑶言谈自如,但她此刻已是浑身紧绷:紧紧捏住杯子的指节出卖了她,靠近指甲的皮肤几乎被挤出个窝来。 慕声的神早就不对了。他就像慕瑶悬在窗边的晴天娃娃,有些情绪,慕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却能先一步察觉。因此,他望向妙妙的眼神,也带上一抹幽深。 “慕姐姐也有香囊吗?跟柳公子是一对的?”妙妙将柳拂衣的香囊捏在手里把玩,好奇地问。 欺负人也不能太过火,她原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慕瑶红个脸,也好揭过这尴尬的一页,不至于为了刷亲密度,让小情侣产生矛盾。 可凌妙妙毕竟没有情经历。她哪能料想到,一句随意的调侃听在慕瑶耳中,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不怀好意的试探,她被起了宣示主权的雄心,一个“是”字已经到了嘴边—— “不是。”慕声故意答道。 “这倒不是,捉妖人身边一般都会带几枚这样的香囊,以驱离物。”柳拂衣几乎是在同时一本正经地解释。 凌妙妙一时傻了。好尴尬,怎么办? 慕瑶的脸由白转红,又转白,“蹭”地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送你回去。”慕声巴不得这样的结果,紧跟着慕瑶,笑得好似三花开,眼里绽放出华光来。 柳拂衣坐直朝着慕瑶的背影望去,眼中担忧,却转过来面对着妙妙。 “你快去吧柳大哥,多谢你的香囊了。”妙妙非常乖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柳拂衣却不走了,他修长的手指挟出一枚无字的符来,拿过妙妙手上的香囊,将其叠成小块,了进去,“这是我的符纸。” 他微微笑道:“上面有我的气息。如果噩梦是物作祟,一觉察到它,就不敢来你了。” 凌妙妙被男主角的仁义动得痛哭涕,小心翼翼地捏着香囊的开口,生怕将其碰坏了:“多谢柳大哥……” 柳拂衣一笑,这才抖袍而去:“我去看看瑶儿。” 人迹罕至的西厢房外,一道人影走过池边。暮的风吹过池塘,吹皱一池水,柳条随之款摆,有一枝温柔拂过少年人俊俏的脸,被他一把折去。 含着绿芽儿的柳条捏在手里打了个转,转眼被毫无留恋地丢进池子,沉进了淤泥里。 慕声心里烦得很。 “阿姐,我看那凌小姐对柳拂衣有意。” “别胡说。”慕瑶坐在上,的神淡淡的,只是眸光猛地晃了一下。 阿姐心了,他自是得意,油加醋,“我看那柳拂衣也不讨厌凌虞。” “阿声。”慕瑶蹙眉,“你要是闲得很,就去练练术法,别在我跟前晃。” “阿姐别生气。”他放软了语气,“我只是担心,万一柳拂衣他……” “拂衣不是那样的人。”慕瑶淡淡地打断,她眼里澄澄明明,一丝怀疑也没有。 他就是讨厌阿姐对那个人这样的信任。 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吹来蝴蝶般翩飞的一抹黄,慕声伸手一抓,是一片残缺的黄纸,上面的殷红字符只能看见个角,辨不清是什么字。 他的神猛然变了,这是柳拂衣的符纸。 那红的不是丹砂,而是鲜血。 第9章 替嫁(九) 什么情况下,需要功力强大的捉妖人以自己的血绘制符文? 一则情况紧急,二则力求保险。 虽然慕声不喜柳拂衣,但他不得不承认,柳拂衣是出类拔萃的捉妖人。遇见慕瑶之前,他有本事独来独往,不依靠任何队友,除了极其幸运地拥有九玄捉妖塔外,还因为他的技能极其高超,他经手的妖物,十有八九都是一击毙命。 慕声抬起头。 眼前隐蔽在茂盛松柏背后的西厢房沉冷,与园格格不入。 “我在瑶儿门口画了符,我没想到……”柳拂衣曾经这样对他解释,话没说完就叫他充戾气地打断,“你没想到什么?是不是等阿姐死了你才能想到?” 柳拂衣面苍白,一时缄口。 柳拂衣并不是个自负的人,他的心思一向缜密,如若他是用鲜血画符,不难解释他为什么放心地留慕瑶一个人在房里而不去看顾。 因为几乎没有大妖能够冲破柳拂衣以鲜血画的符。 一个水镜,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慕声的眸光落在破碎符纸的边缘上,他冰冷的手指抚上去,一道硬剌剌的、参差不齐的边,不像是大妖震碎的,更像被人撕开的。 慕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堪称优雅,却像是暴风雨前片刻冷凝的寂静。 凌妙妙在闺房里试夏天的新衣。 浅绯上襦很薄,摸上去软绵绵的,布料里面掺杂了闪亮亮的银丝,若隐若现地透出光滑的肌肤。丫鬟整理衣领时,手指拂过她的脖颈,引得她笑个不停。 妙妙低头系带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地扭扭脊背:“怎么有点儿扎呀。”丫鬟起衣服一看,吓了一跳:“呀,背上都红了。” 她的手指练地检查着衣料,摸到靠里的地方几块稍硬的凸起,不高兴地抱怨起来:“今年怎么回事,有纱疙瘩的纱都能选出来。” “小姐,下来吧,这衣服穿不得了。” 凌妙妙半回过头诧异道:“一两个疙瘩,这也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了。”丫鬟帮她轻柔地把上襦下来,毫无怜惜地扔在一旁,叹道,“要不是宛江发水,纺纱的农户冲走了一半,岁贡都是赶出来的,小姐哪里需要凑合着用有疙瘩的纱啊。” 宛江横跨太仓南部,滋润了这一方鱼米之乡,同时也是航运的命脉。凌妙妙不太明白,这么重要的一条生命线发洪水,听起来还冲垮了民居,她怎么一点也不当回事? “你说……咱们太仓郡受灾了?” “小姐不必担心,没什么的。”她撇撇嘴,“宛江每隔三四年不就要冲一次大堤吗?反正也冲不到咱们这里来。” 这张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稔的又老成的诡秘,“哪次里不发银子下来修大堤?每次一发银子……”她笑着眨眨眼,“小姐很快又会有好看的新衣料子了。” 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不准说了。”她沉下脸。 丫鬟吃了一惊,浮现出惊慌的神情:“……小姐?” 太仓郡守拿着救灾的银子,一半用来修堤坝,另一半悄无声息地没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在这郡守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公开的秘密。 府中人笑着守着这个秘密,在太平盛世里大大方方地过子。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