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瑾只吃了几便没了胃口,轻声道:“我吃了。” 上挂着的两只黄铜铃铛,躁动地响着,从甫一坐下,就叮铃铃地响到了现在,只是埋没在大厅的人声鼎沸中,不太明显,女人伸手住颤动的铃铛,眉宇郁结。 慕怀江抬眼一瞥:“又是西边?” “轻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怀江将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她?” 二人是从无方镇一路追到了长安。 小镇上的秦楼楚馆被一把火焚烧干净,死人的焦臭味数十天飘散不去。死的还有一只餍,废墟里妖气冲天,整个镇子上方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紫云,简直像是点着了的烽火台,将有点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这里。 大妖内斗是它们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积牵涉到了无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义了。 慕氏夫妇强强联手,自然拔得头筹,因有法器镇魂铃的提示,顺着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妖气,最先一步追来了长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细瘦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描画,“花折,中方士,轻衣侯。” 她直直看着桌上水渍,吐了口气。 按二人最初的估计,这大妖杀红了眼,恐怕惹得长安城内大,然而现在看来,此妖并非漫无目的,的只不过是钦天监和轻衣侯府而已。 轻衣侯远离政事已有两年,夫人是京中贵女,贤良淑德,诞一子一女,本是令人钦羡的权贵家庭。只是入秋以来,先是侯夫人受惊堕马,昏不醒,小女孩凭空走失,城难觅,男孩莫名其妙七窍血,大夫诊脉,竟说是中了毒药。 一桩两桩,还能说是人为,四五件事同时赶巧—— 自有锐的道士察觉了妖气,前来鬼画符,留了桃木剑。 轻衣侯是今上宠妃赵氏胞弟,地位非比寻常,钦天监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脑地涌来作法,各种镇之物,几乎将轻衣侯府围成一只铁桶。 轻衣侯自是不高兴的。 他要的是永绝后患,而非被动地防御。可是儿之事已令他焦头烂额,整忙着给中毒濒死的小儿子找名医诊治,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凶猛的瘟疫,就此传染到了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就有一个方士患疫病被隔离出去,钦天监一时人心惶惶。 “钦天监不识前因后果,我们却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渍,“此妖以无方镇为起点,就是直奔中权贵而去。” “听闻,无方镇曾有一貌美惊人的女子,怀孕生子之际被丈夫抛弃,随后消失。我们那去,又听说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绝伦。”白瑾的眉头微蹙。 “嗯。”慕怀江抬起头,言简意赅,“我同你想的一样。” “轻衣侯六七年前在无方镇待过数年,赵妃多有隐瞒,也难保他不会在那里另有室。”慕怀江语调很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搁在了桌上,“背叛,情殇,报复……”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绪浓重:“想必是赵妃派遣中方士去无方镇,强拆了轻衣侯和这容娘。” “自作聪明。”慕怀江敛眉,面孔上出一丝轻蔑之,“蠢货。” 人妖相恋不过一生,说到底只耽搁这一个人,妖的,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与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这赵太妃,未免自视过高。 二人一阵无言。慕怀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吓……你说此妖为什么总也不出手?” “按镇魂铃的反馈,她确实妖气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着间震颤的两只铃铛,“真是弱到了此种程度……” 只好将人毒的那一套学了个遍,看似神龙不见首尾,其实不过是躲在处,借势与他们捉藏罢了。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慕怀江沉,“阿瑾,你说女子被丈夫抛弃,负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应是谁?” “应该是这个负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确定地答,“毕竟,再娶的新妇,也是无辜的人?” 慕怀江无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她怎么还不动轻衣侯?” “难道是仍念旧情……” “不可能。”男人打断她,“若是真念旧情,就不可能毒杀他的儿子,丢他的女儿。”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是在等。” “等?” “等待时机,一击必杀。” 白瑾神情一凛,浑身上下的汗都竖了起来:“对了,轻衣侯从外求药回来,午时前后要入城门,若她在轻衣侯府……” 慕怀江颔首,站了起来:“走。我们这便去会她一会。” 轻衣侯乘七香车过安定门,内监照例在前面以尖细的嗓音开道。 不喊还好,“轻衣侯”三字一出,城内的百姓便如同水一般涌来,将街道围了个水不通。 断后的车队举步维艰,一只细瘦的手打了帘子,出了白瑾忧愁的脸:“怎么这么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见七香车上支起的轩篷,缀下的苏左右摇摆,车一次只能走半步,几乎是在原地摇晃。 白瑾坐立难安,将衣服角都抓皱了。环境实在杂喧闹,即便是轻衣侯死在密闭的车里,一时也不会有人发觉。多停留一分,就是给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机。 慕怀江略一沉,按住了间的法器:“不等了,过去。” 光从他掠过的袍角溜走,余光瞥见侧边几个癞头小乞丐凑成一堆,穿着辨不清颜的脏衣裳,对着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脏兮兮的手争抢吃食,才不管来的是什么权贵,看都懒得看一眼。 慕怀江的神玩味,眼角划过一点轻蔑:这倒是真的不慕荣华。 白瑾停在轩敞的车下方,衣袂摆动,出神地望着那乞儿争食,紧皱眉头:“容娘当是有个孩子的吧?算算年龄,今年也该七岁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声,不以为意:“那崽子……” “咔哒。”车内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在了车轮上,“咕噜噜”从华锦帘子里滚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出刺目的光。 一只玳瑁貔貅。 二人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上,掀开了帘子—— 车内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一个女子身形,而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儿,赤着脚,双腿悬空地坐在桌板上,黑发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两点红光,杀意肆。 红光映得整个车厢仿佛沐浴在火光中,镇魂铃猛地大作,直牵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动摇起来,“叮铃铃铃铃铃……” 女人瞪大眼睛:“这是……” 慕怀江钻进车厢,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膛上。他毕竟年幼,被打飞出去,攻击猛然截断了,轻衣侯双手捂着脖颈,惨白着脸咳嗽起来,半个身子趴在桌上,黑发披散了整个桌面。 慕怀江一拎,直接将那凶兽似的男孩双手反剪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鱼,仍然在拼命挣扎,只是红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猫,他一用力就能摁断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后背,和慕怀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能让镇魂铃如此躁动,除非天生地长之大妖,但眼前这小东西显然不是。 “半妖。”白瑾干裂的嘴做了个口型。 慕怀江脸一沉。 什么东西诞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来,“是魅女。” 原来如此。 本就不是什么角落鼠辈,而是因为诞下这个小崽子的缘故。 如若当初那个报信的方士没死透,他甚至想将其挖出来补一刀。 魅女于怨女同体而生,岂是捉妖人轻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无孔不入,摆不了的黑梦魇。 他低头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儿浓密的黑发,头发上似乎倒映出了矿石般的冷光,脸略微好了些:“我当她有什么样的杀招,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这个小的,这是她放飞的风筝,送出的棋子,全凭她调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关键时刻做挡在前面的傀儡。 ——现在不就替她挡了一难吗? 好在,猛兽输于年幼。 男孩的细细的手指在地上痉挛地蜷起,指甲的形状圆润。白瑾回头望了一眼惊魂甫定的轻衣侯,顿了顿,神复杂:“我们是一路追随妖气而来,殿下受惊了。” “无碍,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轻衣侯松了松领子,力地靠着车厢,嫌恶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团,语气淡漠:“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何不将这妖物杀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辩解:“殿下,这个不同……” “怎么不同?”他狭长的眼波澜不惊,睫半阖下来,“杀了便是,省得再出来作祟。” “您真的不认得吗?”白瑾蹙眉,“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儿猛地一颤,挣扎着抬起头来,秋水般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眸,骤然间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着潋滟湖光的美丽的眼睛。 太钻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额头,一阵眼冒金星:“胡言语,本侯一生最厌恶妖物,怎么会跟他有半分联系。” 白瑾和慕怀江对视一眼,心下寒凉:忘忧咒。 对普通人下忘忧咒,强行篡改记忆,当真兵行险着……一旦记忆翻回,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还要再辩,慕怀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这个孩子,不能杀。” 若是杀了,容娘的力量回归本体,那才是噩梦。 “那便移钦天监。”他说着便扬手,“来人——” “也不可。”白瑾口而出。 “为何?”轻衣侯神不悦,尤其是白瑾方才泼了他一桶脏水……他的语气愈加咄咄人,“你们捉妖人,难道不是以除魔卫道自居么?他差点便要了本侯的命,难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微微一动,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不顾慕怀江阻拦的眼,将玉牌递了上去:“殿下,我愿以慕家玉牌为换,请您同意我们将他带回慕家处理。” 轻衣侯神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见为什么举足轻重,但他府邸现下被妖魔绕,确实需要这块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便带走。” “老爷……” “老爷!”白瑾追上去,她抱着瘦弱的男孩,走得气吁吁,孩子褴褛的衣裳前后都贴定身符,像一只刚被抓住的刺猬,瞪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眼中是警惕。 慕怀江走得飞快,神淡漠:“扔到地牢里关起来,若她还想要这张底牌,定会上门来救。届时你与我设七杀阵等她,将她歼灭。” “我刚瞧过了,老爷……”白瑾打断了他,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眼里泛着微弱的、希冀的光,“至之体。” 慕怀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侧过头:“你是为了瑶儿?” 这个承载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个妖魔觊觎的壳子,意外劫数,防不胜防。就像一只细弱的豆苗,还没长大就被害虫啃坏了。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