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笑一声,静静盯着水面,似乎含着一点嘲笑。握着伞的手轻轻抖着,半晌,她才开口:“你活着一天,他们就不可能让他死。” 再次撑起了身体,语气是柔的,却含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所以啊,你与我,都必须试一试。” “二夫人,别等了,老爷不来了。” 丫鬟两手闭上门,忐忑地拖了半天,才回过头来嚅嗫,“老爷和夫人这两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里的梳子“当啷”一声砸在了镜子上,镜面颤动起来,镜中人的红刻薄地翘起,“忙,一年到头都忙!” “二夫人……您别担心。”丫鬟小心地睨着她,“还有……还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声:“大小姐……你懂什么。”她眼复杂地看着镜中人,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你以为我靠什么留到现在?还不是因为瑶儿。” 手指烦躁地拨着妆奁,“瑶儿,毕竟是个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爷到底还得靠我生一个带把儿的,我努力了这些年,多少苦药偏方都吃下去了,现在倒好……”她斜睨着丫鬟,恨恨道,“他们在外头捡了个现成的!” “往后这个家里,还有我的地位吗?”她说着,飞快地站起身来,踢开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儿?”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引得老爷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帮别人养孩子!” 丫鬟紧赶着几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听说……老爷和夫人也不怎么喜他的。” “不喜?不喜还让他姓慕,还让瑶儿叫他弟弟……”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门口,便被门口守着的家丁挡住了:“二夫人,老爷吩咐了,不能进去。” “凭什么不让进?”她伸着脖子往里看,错觉间听见里头传来了好几个人的惊叫。 打量四周,本来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户上都贴了黑纸,把里面封成了一间黑乎乎的暗室,越发显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低声音,似乎有些为难地与她打商量,“里面这个刚施了忘忧咒……”他顿了一顿,“出了,出了点问题。您应付不了,还请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户,不大情愿地点了头。 走到一半,丫鬟一惊,眼看着她拐了个弯,从丛竹掩映的小道绕回了菡萏堂后门。 “二夫人……” “别吵。”她拨开树丛,接近了联通室内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个小崽子长什么模样。”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顾急得跳脚的丫鬟,将外面贴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纸张轻轻撕开了一个角,凑了上去。 屋里是有光的,暗红的光萦绕室,家具上仿佛被泼了一大桶狗血,妖诡异。一缕光正巧透过掀起的那个角照了进去,骤然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张脸。 入眼是乌黑的一双眸,眼尾上挑一个小小的弧度,染着人的嫣红,眸中仿若动着水光,这样一双眼睛,缀在雪白的小脸上,仿佛一对宝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宽大的单衣的,衣袖与漆黑的长发被风鼓起来,仿佛要乘风飞去。 他并不笑,茫然而空地看过来,眼底含着危险的戾气。红光从他背后发出,眸中也映着一点诡的红。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 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使得她倒退两步,危机达到了顶峰——都说儿肖母,生出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模样? 他……当真是慕怀江随便捡的? “吱呀——”门开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进来,抬了什么出去,那个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无声地望着光的方向,似乎对外界没有反应。 慕府的总管事与下人们切切察察地低语: “第几个了?” “死第三个了……怎么,老爷和夫人还待在密室?” “是啊,我们指着您想办法呐,我那里是没人敢再来送饭了。” “往后将饭放在门口,不得与他多接触。”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下咒的人……”那人气道,“怎么里面这个就变成了这样?还有他的头发……” 光影晃动,他似乎比划起来,“冷不丁就长到了,身上还发光,怪吓人的。” 第104章 旧恨新仇(四) 管事望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往后,你每天来盯着,他的头发若是再长长,速来报我。” “为……为什么?” 管事叹了口气:“小时候听老一辈的捉妖人说,’大妖之力,多蓄于发。’妖力越深的,头发越长,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 “是。”众人盯着脚尖诺诺。 脚步声渐弱,管事走远了。 “唉……”那声音发愁地拖了个调子,喃喃抱怨起来,“你说这么个妖物,老爷费那么大力气到家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嘘——”另一人语气里带这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声音得更低了,“我倒是听闻,这妖物的母亲美绝伦。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还说不准呐……” 听的人笑了:“噢,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瞎猜的。” 两人会心一笑,打趣起来:“虽说是半妖,万一真是老爷的种,多少也算是有后……” “吱呀——”门扉闭上,二人嬉笑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门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冷掉的饭菜。 白怡蓉的手指将贴在窗口的黑纸都捏皱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若不是丫鬟将她的手往外拉,她差点将那张纸扯下来成一团。 眼中几乎要沁出火来:真是让她猜对了呀…… 怎么样的美人,能惑得慕怀江这样冷淡自傲的男人都了心智?她再不济,好歹也是捉妖世家养的女儿,终其一生,撒娇耍痴,也没让他正眼瞧过。 一只妖……她凭什么? 她气得眼睛发红,撒手将黑纸一推,扭头便走。 坐在桌上的男孩歪了歪头,出神地望着窗口,似乎有些疑惑窗口投映在他脸上的一块亮光为什么消失了。半晌,红光慢慢敛去,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二夫人……”丫鬟一路小跑赶上了她,“您别听他们瞎说,都是瞎说的……” “老爷在密室……”白怡蓉喃喃,回头睨着丫鬟的脸,凉冰冰地问,“在密室干什么呢?” 丫鬟生怕她闯进密室,汗竖起,险些给她跪下来:“听说是在布阵,万万打扰不得的……” “我与怀江在密室布好七杀阵,以暮笙为饵,设局等待怨女。” 慕瑶手脚冰凉,信哗啦翻了一页。 “四后,怨女果真夜袭慕府,将此子救走,最终身陷七杀阵内,落于我们之手。” “怀江的老友空青道人知晓我们捕获怨女,急来阻止,告知于我们杀死怨女的后果。” “……” “不得已,将其以锁链囚于地牢,以黄纸符咒封印。” “慕声自中忘忧咒后,无有记忆限制,妖力屡次失控,府内死者数十,除我与瑶儿以外,旁人难以接近。” 如果说他从前是以普通孩子的身份,偶尔自己的半妖之力,忘忧咒夺去他记忆以后,他就是以半妖之身存世,偶尔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 这种情况,通常是白瑾去给他送饭,或是慕瑶陪他玩的时候。 他很信赖白瑾,每次当她靠近,他会收敛红光,有时候将头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像是藏在雌鸟翅膀下的雏鸟,乖得令人怜惜。 至于慕瑶—— 那时她不过十岁,纯洁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丝毫恶念。慕声虽暴戾,却很聪明,拥有小兽般锐的本能,能够分辨出谁是真心待他,因此,并不抗拒慕瑶的接近。 “我对慕声,亏欠兼并怜。” 白瑾的字迹清瘦,这时候已隐隐有力有不逮的虚浮,“但其戾气难以自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妖之力,多蓄于发。此子之发,更如仇恨之丝。入府以来,一旦遭遇刺,头发便增长三寸,杀人数十,不过三月,已长至侧,除我与怀江,旁人难以招架。” 这件事发展到最后,慕怀江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 在他看来,先前白瑾强行将人带回来,一是为了做饵等待怨女,二是为慕瑶提供保障,还有几分是女人家的恻隐之心。 但说到底,他最看重的还是第二条。他对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并无好,更不会将其当真正的孩子养。现在怨女已经被他们锢在地牢内,如若他不能为女儿保驾护航,便成了废子一枚。 忘忧咒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慕声几乎只能被关在菡萏堂内,像一只野难驯的小兽,无法接触外人,更别提陪着慕瑶外出历练了。 何况,这只妖物已搞得府内人心惶惶,众人疲力尽。 他属意将慕声处理掉,再召集诸多捉妖人,结成同盟,加固怨女的封印,即使她的妖力恢复,也会被永远锁在那方小天地里,不能出来作祟。 “恰于此时,空青道人带来永久杀死怨女之法,可一石二鸟,正中怀江心意。只是方法残忍,我并未同意。争执不定之时,事有急变。” 院落中笼罩着漆黑夜,飞檐只剩下个漆黑的轮廓,耸立的水杉尖儿上挂着一轮小巧的弯月,不一会儿便被飘来的云遮住了一半。 慕怀江亲手提灯,引着身后的长须道人在曲折廊桥中行走,不时回过头低语些什么。他二人走得很快,手里的灯笼像一团游冶的星火。 慕怀江无意中回头,一个戴兜帽的身影有些慌地贴住了墙,风吹动了宽大的帽檐和衣袖,隐隐出一个娇小的轮廓。 凌妙妙在一片分辨率极低的画面里艰难辨认了半晌——是个女人。 二人迅速走开了,身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身黑袍与夜融为一体,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路线回环曲折,走到了最西端无人住的阁子,慕怀江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随即将门掩上。他将挂墙上的长卷山水取了下来,出了一扇破旧的小木门。 女人躲在窗口看,手指攥紧了窗棂。 慕怀江取了钥匙,将小木门打开,示意长须道人先进,二人矮身弯,一前一后进了门,消失在门里,隐隐传来空旷的脚步声。 女人的脚步似猫,推开门迅速溜了进来。 木门之下,别有天。 沿阶而下,石头糙搭出的冷,角落里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印在水洼里,发出空旷圆润的回声。 每隔几步,地上仓促地摆有一盏灯,堪堪照亮脚下的凸凹不平的路。 “下去吧。”慕怀江一挥手,两名看守在外周的膀大圆的哑妇,躬身退下。 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慕怀江手里端着一盏烛台,骤然照到了昏暗的石里,坐在地上的那人抬手遮住了眼睛,挡了一下刺目的光。 伸出的那只手,五指纤细,皮肤苍白,手腕上拴着一只厚重的镣铐,铸铁是糙的青黑,有斑斓的红锈迹,与女人雪白纤细的小臂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她被婴儿手臂的锁链拴着,几近赤,脚踝上也戴着脚铐,锁链延伸至墙边,牢牢钉入墙里。 一整面墙,贴了密密麻麻的符纸,丹砂字迹叠,深深浅浅,密不透风。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