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祈宁离开的那个书坊的对侧,是一间酒楼。 二楼的雅间内,祝氏与袁氏正一并在窗前坐着。 袁氏看着一直站在书坊面前、目送着程祈宁的马车走远,直到程祈宁的马车行至道路的尽头却也还不离开的景国公,啧啧了两声。 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程祈绢:“绢儿你过来瞧瞧,这好像就是老太太当初的老相好。” 袁氏跟着的程家四爷并未苏老太太所出,而是老侯爷的一房妾室所出的,故而袁氏在暗地里的时候,对苏老太太并不是十分敬重。 程祈绢不知道苏老太太年轻时候的那些事儿,看了眼景国公,她道:“母亲这是何意?” 袁氏略略将苏老太太差点嫁给了刘执夙的往事给说了。 说完之后她看着自己女儿惊讶睁大的双眼,又斜斜睨了一眼祝氏:“大嫂倒是说说,我说的这些话可对?” 祝氏跟着点了点头,眸中有暗光闪动。 祝氏这些子常与中的婉才人书信往来,想着要如何给二房下绊子,心中愧疚,一有空便跑去佛堂诵经,一时间身心俱疲,今才跟了袁氏到了这酒楼消遣消遣。 祝氏小声凑到袁氏耳边嘀咕道:“公公他是不是一直不太喜二房……” 袁氏抿笑笑,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才道:“是不太喜,你可别说,就三爷还在府里头的时候,老侯爷他不也是不喜三爷。” 顾忌着祝氏在这里,袁氏没说的是,老爷子还不喜突然病逝的程家大爷程子舟。 袁氏忽而又低了声音说道:“若是换了我,我也不喜,先别说苏老太太是这般疯样,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的子,单是看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同景国公要好……啧,也不知道二房一家子是该在程家还是在刘家。” 祝氏的脸凝重了许多:“四弟妹这话可莫要说。” “也就说说嫂嫂您听听。”袁氏笑笑,“嫂嫂可莫要把这话说给旁人听了,不然若是弟妹说错了,那可坏事了。” 她笑着端了杯茶递给程祈绢:“绢儿也不准说,这些话,可只能让自己人知道。” 程祈绢的脸有些发白,方才她娘亲说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耳朵里了。 她现在倒是觉得母亲同她说过的,不要去找程祈宁玩是对的,如果苏老太太当初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祖父的事情,那程祈宁才算不得她的妹妹。 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罢了。 祝氏心怀鬼胎,和袁氏一块儿用了这酒楼里的几块招牌菜,便借由身子不舒服,早早回了东宁侯府。 回东宁侯府之后,祝氏让小丫鬟去打听了,打听到了程祈宁正在方鹤居陪着苏老太太,而老侯爷也在方鹤居的时候,祝氏心中一喜,赶紧带着小丫鬟过去了。 她没有空着手,而是带了个食盒,进了方鹤居,掀开帘子,祝氏到了苏老太太和老侯爷身边行了礼:“儿媳带了些荷花酥来给公公婆婆。” 苏老太太一副痴傻模样,只顾着歪头和程祈宁闹,并不理睬祝氏。 老侯爷示意祝氏先将食盒放下。 祝氏将这食盒摆到了桌上。 放好食盒之后,祝氏来到了程祈宁身边。 看着程祈宁面前摆着的宣纸,祝氏忽然抿笑道:“二姑娘向来是个才华横溢的,和二爷一样,这画的画可真好看。” 程祈宁蹙了蹙眉,看了眼面前的宣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祝氏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实在是有些没头没脑。 祝氏这次突然到方鹤居来也有些没头没脑。 她常到方鹤居来陪着自己的祖母,这还是第一次见祝氏在除了请安之外的时候,过来方鹤居找她的祖母。 果然祝氏的下一句话让程祈宁立刻变了脸。 “听说二姑娘最喜的是刘执夙先生的画作?” 而老侯爷在听到了祝氏的这句话之后,身子也是一滞。 程祈宁今出门的时候刚遇见了景国公刘执夙,心里正对这件事到膈应呢,听着祝氏这样说话,看向了祝氏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探究。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这位婶婶是个不问世事的,天天只知道往佛堂里钻,现在听她这语气,这是也要来找她的茬了? 程祈宁微微一笑:“喜确是喜,最喜……还谈不上。” 一边看了一眼自己的祖父。 她之前倒是小瞧祝氏了,祝氏这句话一问出口,若是她祖父心里当真有芥蒂,那不管她是说喜还是不喜,都不对。 见祖父面上的表情冷凝着,消瘦的面庞上写了不悦,程祈宁垂头,摩挲了两下自己的手指。 她好像找到祖父不喜她的原因了。 “谁是刘执夙?萍姑的画最好看。”苏老太太这时候忽然进了话来,边笑边道,“萍姑画我,快些画我。” 老侯爷忽然抬眼看着苏老太太和气的笑脸儿:“你既想要自己的画像,那让景国公刘执夙来给你画,可好?” “不要不要。刘执夙是什么人?”苏老太太只盯着程祈宁看,“我就要萍姑的画,旁人的才不要。” 老侯爷面上的神情稍稍和缓了一点。 而祝氏看着话题被绕开,抿了抿,又了一句:“今婶婶在酒楼上看见了念念来着。” 程祈宁正在苏老太太的催促下准备研磨作画,听着祝氏的话,顿住了手中的动作,静待下文。 祝氏果然还有后话:“念念倒是个喜读书的,一得空就往书坊跑,我瞧着你在那书坊遇见景国公了,你这么喜他的画,没同他讨要讨要?” 程祈宁忽然抿笑看着祝氏:“婶婶可喜刘执夙先生的画?” 祝氏只想着在老侯爷面前踩他的痛处,让老侯爷更加厌恶二房,她答应婉才人要做的事情才好做,却没想到程祈宁突然这么反问了一句,倒有些措手不及。 定然是不能说喜的,祝氏道:“我又不喜画作……” 话还没说完脸颊忽然多了些凉意,祝氏伸手一摸,五指间就渗透开了黑的墨迹。 苏老太太正拿着沾了墨水的笔往祝氏的脸上甩墨滴子:“话多,真烦。” 祝氏的笑容僵了僵:“婆婆您这……” 老侯爷眼下神很是不悦,对祝氏道:“先出去吧,她现在又不识得你。” 祝氏愤愤咬,走了出去。 老侯爷看着祝氏离开,又转身看了眼苏老太太与程祈宁。 祝氏的话不是毫无作用,刘执夙的事情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心病。 老侯爷心里其实是不信自己的夫人的。 程子颐自幼就在作画上展现了天赋,按理说是件令人欣喜的好事,但是这件事却是老侯爷对苏老太太起了疑心的开端。 毕竟刘执夙就是大楚王朝最有名的画师。 若不是那时候在刘执夙出京到各地采风的时候他趁虚而入,对年轻时候的苏老太太死烂打,才能与苏老太太订下婚约。 若是刘执夙当时没有离开韶京这么多年,苏老太太未必能成为他的夫人。 苏老太太年轻时候,既有秀妍之姿,又负才名,他那时候是真心喜她,在刚娶她的时候,也曾承诺过了要与苏老太太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婚后,见苏老太太陪嫁的嫁妆里还有刘执夙的画作,老侯爷的心里就进去了一刺,当时虽未发作,却在等到了刘执夙回京之后,与苏老太太产生了矛盾。 他觉得自己真心着苏老太太,苏老太太心里的人却是刘执夙。 后来发现了自己的二儿子程子颐作画上的天赋,更是垮老侯爷的最后一稻草,自那之后,老侯爷看着自己与苏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就觉得别扭。 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他的骨。 所以他一连纳了几房小妾,又生养了两个庶子。 与苏老太太也生了嫌隙。 嫌隙虽生,但他与苏老太太还是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萍姑。 初时他以为萍姑是自己的孩子,然而不久之后又发现了苏老太太曾经瞒着他去与刘执夙见过面。 萍姑出事,就是因为他看见了萍姑在凌霄峰与刘执夙相谈甚,心里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冲动之下,做出了杀女的举动。 而苏老太太受了太大的刺,就疯了,一疯疯到了现在。 旁人只知道苏老太太是因为女心切,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疯了,可是老侯爷知道,她是被他疯的。 没有他,她早在年轻的时候就会嫁给刘执夙,幸福美一辈子。 所以老侯爷心里头对苏老太太有愧,才会在长子死后,将程子颐叫了回来。 就算他觉得程子颐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愿意将自己的爵位传给程子颐,就算是对苏老太太的补偿了。 在程子颐回京之前,老侯爷心里想得好好的,他会因为苏老太太的缘故,勉强好好对待二房。 但是他料错了自己的脾气,每每看见了程子颐,或者是二房里的其他人,他心里便会再扎进去一刺。 尤其是程祈宁…… 程祈宁同苏氏有一处长得很像,就是两颊上的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可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自己的夫人开怀笑过了。 苏老太太似乎是看见了老侯爷的动作,扬手挥了挥手中的笔,黄豆大的黑墨水立刻溅到了老侯爷的衣领上。 “你也走,都走,我只要萍姑陪着我!”苏老太太嘻嘻笑道。 老侯爷一愣,脸上再度挂上了苦笑,苦笑了很久,却是没有走。 苏老太太手里又多了个砚台,她挥了挥:“再不走,再不走我用砚台打你。” 见老侯爷不动,苏老太太立刻用力扔出去了自己手里的砚台。 对准了老侯爷的脑袋,用尽了力气扔了出去。 程祈宁没想到自己的祖母真的会把砚台扔出去,心头一跳,迅速地拉住了苏老太太的手想要拦住她,但是却晚了一步,眼看着那个砚台就要冲着老侯爷的脑门砸上去了。 老侯爷的脸上始终挂着苦笑,却是在砚台要打到他的时候,偏了偏脑袋,让砚台砸到了墙上,碎成了几瓣。 他站起身,看着正因为没有打中而显得有些郁卒的苏老太太的脸,老侯爷的心中苦涩,轻声叹道:“我怎舍得让你背上杀夫的名声。” 言罢负手离去。 背影显得有些萧条与落寞。 老侯爷离开之后,苏老太太的身子有一瞬间的瘫软,很快脸上又挂上了疯疯傻傻的笑:“萍姑继续画我,坏人都跑了。” 程祈宁看着自己的祖母,红微启,但是想问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问了恐怕自己的祖母也不会说。 若是祖母是在装疯,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疯了?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