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被派去前头忙碌,内院好生清寂。大少爷着一身黑亮印云纹新郎礼服,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轮椅上。透过茶的镂空雕花栏杆,他看见秀荷着一身斜襟宽袖大红喜裙,碎步盈盈地被扶进了自己小院,走两步,稍一踌躇,又隔着盖头往院门处看一看……梅孝奕抚在轮椅上的手便逐渐收紧,有青筋在手面上突起。 他听到她叫了二弟。 “少爷——”汉生把大红花摘下来,两步跪在主子跟前。 “起来。她可与你三行拜?”梅孝奕睇着汉生手中的红绸,幽冷的脸庞隐在暗影里,不知喜怒。 汉生尴尬脸红:“过场都已走完,少并未发现不对,奴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是嚒?那很好。”梅孝奕不置可否,其实他在阁楼上已把甚么都看到。默了良久,又问道:“客人们可有说她好看,顶顶与我般配?” “好看,客人们都说这回老太爷周全,两个少爷谁都没偏心。”汉生应声而答,周遭却忽然静得可怕,他抬头看一眼大少爷清冷的眸光,又连忙难堪道:“大少爷既为少做了这许多,可见是真心喜她,又何必在乎那些闲人碎语……” “是极。他们只当我煞,配了她已是造化。却然不晓得,我已在这里看了她快十年,从七岁一直到十六,比二弟还长……她的心,我比谁人都看得清楚。她所惦记的,我也要把她除去……去了一个,另一个去不掉,便不去了。下个月把她带走,走了就不回来。” 轱辘轱辘,木轮子着松木地板闷声走远,梅孝奕抚着轮子把身影埋进黑暗。 汉生连忙追上前扶他,把他背下楼梯,又推着轮椅去到前院应酬。 新房里触目都是大红,依稀还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婆子把秀荷扶到边,端来一碗蛋茶汤:“新娘子喝甜蛋茶,小子红火甜。” 督促着秀荷吃,又拿来一块白布给她:“今晚把这个铺在上,明早有婆子来收。少爷身子骨不好,你不要太羞,夜里头腿儿张张,挨他近点,他好容易疼你。我们夫人是好人,回头你生了小少爷,这个家不会让你吃亏。” 几句话说得-骨,听得秀荷面红耳赤,哪里还有心思吃。那婆子把话带到,便吱呀一声关了门,去到外头守着。 前宅觥筹热闹,后宅却静悄悄,只有知了在枝头上枯叫。天上头偏西,太落山了,屋子里的光线渐渐灰暗。 秀荷端着骨儿直地坐着,坐到脚尖发麻。耳目眼听到看到闻到的都是死寂,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她把红盖头掀开来看,周遭墙柜上目都是书,四书五经、文史古籍……她倒是从来不晓得梅孝廷这样嗜书,心里头疑虑又起,正准备站起来去看。 悉悉索索,好似有脚步声在小院外临近:“呀,原来在这边院子,上一次见她,还以为她和庚公子是一对,没想到今天却配了我们大少爷。我进去找她说话。” 是南洋带回来的姨太太,磕着瓜子儿走过来,声音不大,却清脆。 大少爷……秀荷浑身一颤,帕子猛地飘落在地。 婆子低声音道:“姨太太快别开玩笑,那庚家少爷如今是死是活还不晓得,我们新娘子怎么会和他好?新郎官还没闹房,这会可不能先进去,二夫人让我守着呢。” “守什么守?那多无聊,大家都在前面忙,我打麻雀就差一个,你来就了,你陪不陪我?”南洋姨太太对男人和女人都撒娇。 “呃……这……我看看。”那婆子也是个麻雀,几句话就被钓起来,透过窗眼儿看,看见里头新娘子正歪躺在上酣睡,晓得那蛋茶汤起了效果,便把门栓一摆着步子跟着去了。 第贰壹回逃夭新娘 婆子一走,人去院空,秀荷兀地从上爬坐起来,脊背上嗖嗖的凉……大少爷……那个永远背着身子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面目苍白没有活气。她们竟然要把她和他绑在一起,让她给他繁衍生命。 这觉像什么?就像是一张冥的画,那画已古了旧了,也许风一吹就要散。你却非要在它上面加一点红,末了那红反倒失了鲜活,带上鬼气,比先头没有颜时更加颓戾。 秀荷就是那一点红。错了,秀荷不要做那一点红。 “呼~~”一阵穿堂风把地上的帕子吹动,那帕子拂起来,落在秀荷的脚面。秀荷指尖一顿,颤了颤,把它捡起来—— “二夫人,您的话晚辈一直都记在心里,也已经晓得该怎么去做……晚辈最近都没有再与二少爷见面,也不曾去打听过他的消息。” 明明心都已死已静,叶氏却笑里求好:“傻丫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既然孝廷是真心喜你,你也喜他,这个婚事,我应了你们就是。” 她又暗胁她:“听说你最近和庚武少爷走得近,他们庚家早些年就和梅家不对盘,为了你阿爹和窑上的哥哥,秀荷你也不能任呐。我们孝廷和你好了这些年,他对你什么样,你心里可是最清楚。” 她又哄消她的疑虑:“那张家小姐是说给大少爷的,兄弟两个长得像,叫做弟弟的替着去看看罢。先前不过借来试试你的心,你倒真还记恨上呐?” …… 左一个孝廷,又一个孝廷,谎话圆得相当巧妙啊。这新娘,秀荷不当了。她要去问叶氏,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险,连亲生儿子她都算计。 几步去到门边,门却被栓。他们把她想生米做成饭。 秀荷又去推窗户,大少爷不喜开窗见光,连窗也窄,衣裳太繁琐出不去。 重坐回上,身下的褥子坑洼不平,新嫁娘的上要铺豆子和花生,预示好生子。方才坐着虽不舒服,到底只是羞慌,此刻想起婆子那句“把腿张张,少爷好容易疼你”,却连气都不过来。 秀荷把手附去前,一颗颗抠解着盘扣,红着眼眶想要把喜服下来。 “秀荷……秀荷……”窗门边忽然有人轻唤,吓得骨头都差点儿软下去。 “……晚?”秀荷惶然回头,看到晚用手抠着门把。 “怎么把门栓了?”晚睇着窗里秀荷莫名诡丽的红,皱起眉头。 秀荷连忙理好盘扣,把心绪藏起来:“哦……是我叫婆子栓的,刚才睡着了,怕孩子们推进来嬉闹,你进来吧。”连声音都是虚的。 “做新娘子还能睡着呐。”晚开了栓从外头溜进来,眉开眼笑道:“老太太让绣女们在前头帮忙招呼各家太太,我怕你孤单,就进来悄悄看看你。喏,吃吧。怎样,做新娘子的觉可新鲜……” 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把一块糕点递给秀荷吃。 这明明就是大少爷的院子,晚却眸光潋滟,不闻也不问。 ……大抵一家人都已经晓得,只独独瞒着自己和孝廷。 秀荷按捺着忿意,只作羞赧道:“什么新鲜呐,和汉生又不,硬叫我与他拜堂,快没把我紧张死。膝盖都跪得发麻了,再不想来第二次。” “哦,原来你都知道呀。”晚的眸光不再潋滟了,表情自然起来。 秀荷便晓得自己猜对,果然是叫汉生走过场……怪自己先前太单蠢,未在起初怀疑时把盖头掀开。 晚把秀荷的红盖头拿过去,在前摇摆比量着,目都是憧憬:“要第二次做什么?我还情愿跪,要是能嫁得像你这样风光,怎样都足了。” 那身子随着盖头摇来摇去,秀荷看到她腕上的青白玉镯不见了,便笑问道:“你还说我。好些子没听你说起庚武少爷,先前不是还送过你一个镯子,最近也不晓得进展到哪里?”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