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盐院衙门。 忠林堂。 夜已深,屋外冰寒,但是忠林堂内却温暖如。 林如海明显很喜这样的环境,看着贾蔷微笑道:“往年此时,都要生受寒意。火盆太躁,熏笼太闷,也太腻,我不喜。如今你做的这个好,温热适中,不不燥。” 齐家爷孙已经走了,贾蔷身上那些零碎,自然该洗干净的洗干净,该丢掉的丢掉。 他甚至已经探望过之前受了伤的两个护卫,那两个护卫身受重伤,伤及肺腑内脏,虽然已经治疗过,但往后很难再动手。 不过贾蔷并未只给一笔钱财就打发了,而是任命他二人为教头,以后在聚凤岛,和李福一起,为他教出一批好手来。 这样,往后的人生才有活力,而不是守着一堆银子,混吃等死。 等忙完这些后,他才来到忠林堂。 见林如海神态祥和,愈显从容,贾蔷心中也是敬服。 虽然比不得韩半山那老头,一身忠骨,豁出天去,拼得全家命也要扫尽乾坤万里埃,忠正刚烈,可是林如海经过这么多年宦海生涯的斗争磨砺,又经过死子丧,连自己也几乎身死…… 这一连串的痛苦际遇,没有打到他,反而让他成了名臣的气象。 举重若轻,从容不迫。 “姑祖丈受用就好……还没问,姑祖丈年后回京,是天子赐宅,还是住在都中老宅?若是老宅的话,可以先让人回去,安装暖气。” 贾蔷笑问道。 林如海摇头笑道:“都中哪里还有老宅……林家血脉单薄,传到我这辈,本支就我一人了。我又不好钱财,也未曾广置仆婢产业,房屋空久了会坏,所以京里的宅子早就卖了。至于回京事宜……倒是可以考虑一二了。不过,多半不用自己置办宅子。” 以他之功勋,以及天子之信重,不赐宅简直说不过去。 闲话罢,林如海看着贾蔷问道:“蔷儿,你要那么多人手做什么?白、沈、周、吴四家留下的人手,多达数百人。这么多人,不说你养得起养不起,你要怎么用?你用来做甚么?” 贾蔷笑了笑,垂下眼帘道:“先生,我平生之志,不在官场,不在经济仕途,也无意权势富贵。但是,生于世间,理当有所作为,不可虚度时。虽实不耐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但既然以先生为师,而先生又志在为苍生社稷谋福祉,弟子岂能袖手旁观?论正道,弟子当安心读书,步步科举,然后如先生和半山公一般,耗费三十载光,为天子牧民,养天下之望,终掌大权。可一来弟子实不愿入此仕途,二来,先生即将面临极残酷的斗争,回京之后,虎环绕,弟子若走正途,怕连丁点小忙都帮不上,时间上,着实来不及了……” 听他以师徒弟子相称,林如海轻扬眉尖笑道:“你信不过为师,以为为师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姑姑和姨娘?” 贾蔷忙摇头道:“弟子岂敢?只是既然弟子本心不愿入仕途,何不早早跳出来,另辟蹊径,积聚力量,襄助先生?旁的不说,若是先生回京后,能多一些耳目,保证消息畅通,岂不助益良多?” 林如海闻言,缓缓皱眉道:“蔷儿,此路,终究见不得光哪,非正道哪。” 贾蔷笑了笑,道:“这世上,既然有光明大道,就一定有暗中的祟祟小路。究竟是不是正道,还需去看如何去走路。先生不是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腐儒,您当比我更明白,很多时候,夜幕下小路的作用,其实更巨大。且不提天家的绣衣卫,就是军中,也有职方司,负责侦查和伏杀。先生,我无意去当藏在暗中做一条见不得光的毒蛇,于冷中,伺机去咬人。我只是想在黑暗中,养几只萤火虫,即可照明前路,又可提前预警。” 这话,当然不全面。 他想养的不会只是几只萤火虫,而是想养几条史前巨鳄,能够护卫他的周全,也能替他办事。 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皇权当然仍是至高无上的,但只是在这片土地上,而且,也只是名义上的。 江南布局基本上已经完成,虽然只是个萌芽,但最多只要三五年时间,这个萌芽就会迅猛扎生长成为参天巨木。 资本的力量有多大,其实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中贪婪的比例有多重。 如果天下间的官皆是韩半山,视金银为粪土,视商贾为毒瘤,那资本其实是没什么力量的。 可惜,这不符合人。 正常的人中,贪婪就是个无底,这也就意味着,资本的力量几乎无穷尽。 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也能使得官推磨,也能使得兵将推磨,也能使得绣衣卫推磨,也能使得御林军和天子内卫推磨…… 如果不谋求改天换,不谋求改朝换代,不谋求黎庶社稷万万年…… 那么只要有一定的地位,只要手中有钱,再以钱结一张大大的势力网,暗中再养上一批锐力量,即可及时预警防敌,又可随时打通一条退路,逍遥海外,那么贾蔷如今的布局基本上已经够用了。 不去威胁谁,但谁想威胁他,不用他动手,自有无数利益相关的人,来庇护他。 不过,人生一世,若没这份际遇造化也罢,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只求藏在暗中逍遥度,多少有些没出息。 再者,他拜林如海为师,江南能如此快有此格局,全赖盐院衙门势力,受人恩惠太多,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如海回京后,独身在窝里被群围攻,而无动于衷。 所以,他眼下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林如海似恍然,道:“所以,你向齐太忠要军机大臣的人情,莫非蔷儿以为,齐太忠的人情,能命令指派一个军机大臣,当朝相国?” 贾蔷笑道:“哪里敢妄想去命令指派,能有机会影响一二,就很不错了。关键时候,能说上一句话,就足矣。齐太忠不傻,如今军机处的那几人,能留三年者都不多,眼下不用,他再留下去真的要留废了。不如拿来卖个好价钱……” 林如海闻言,沉默了片刻后,还是有些抑的看着贾蔷,肃穆道:“蔷儿,非我顽固不化,只是此路,绝非正道!我不是说这条道不能成事,而是担心你为这种道所引,以为这等歪魔道可以为所为,到最后,你只能自取灭亡!” 贾蔷轻声道:“先生放心,所谓歪魔道,应该是白家那样,靠私下杀手,灭敌门而获利。弟子再愚蠢无知,也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铁血手段会有,但只为了防范白家和齐家今那样的事。我可以向先生起誓,绝不会愚不可及,动用这等手段,来灭杀斗争之敌。因为我明白,没有人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样做只会自寻死路。先生,弟子对金银没兴趣,对权势也不动心,若非还想做点事,寻个竹林建了小楼,和一家人一起安静生活,才是我的愿望。但弟子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面对这个世道,所以想在做事前,先获得自保的手段。” 林如海一生阅人无数,也听过无数异想天开的言谈,但他从未见过贾蔷这样的少年郎,怀有这般想法。 关键是,别人的天马行空都是虚谈,都是扯淡。 可贾蔷……他做在前,说在后。 这就让林如海很到几分力了,他不是没想过,劝说贾蔷放弃这条道路,告诉贾蔷,他不需要一个少年弟子的帮助。 可是,他和韩半山刚刚才利用过…… 而且回京之后,许多事或许仍少不得贾蔷这个太上皇钦点良臣的招牌。 再者,似贾蔷这样的少年郎,又岂会轻易其志? 贾蔷告辞离去许久后,林如海仍坐在椅子上,直到梅姨娘前来劝他歇息时,才缓缓一叹。 他是儒臣,本该最见不得这种不见天的私诡诈之路。 堂堂大道不走,居然选这种路? 只是…… 扬州府十三载,今再闻此言,林如海心中唯有震撼和悔恨。 若当初,他亦有此心,独子又怎会无故落水早夭? 又怎会郁郁而终啊…… 孤不生,独不长,通成和,万物化生。 罢,罢…… 回京后,他多看顾着些,不让贾蔷走上错路便是。 …… 神京城,荣国府。 荣庆堂上,贾母看着自东府回来的王熙凤,问道:“可闹清楚了,西边儿到底怎么回事?” 王熙凤便将贾蓉指使秦可卿给贾珍下倒散的事说了遍,不过倒没提“倒散”之名,而是说下了些清心寡的药,因被王老太医点出,这才大怒。 贾母闻言怄个半死,气骂道:“打我进贾家当孙媳妇起,到如今有了孙媳妇,还是头一次听说过这样的混帐事!按理说,这起子混帐东西,合该打死!只是,眼下不是闹大的时候哪。” 王夫人亦是皱紧眉头,看向凤姐儿。 她素少言语,只问道:“可稳妥了?” 王熙凤忙笑道:“刚一闹开,尤大嫂子就让人把房里的丫头媳妇都看了起来,不准和人见面,必不会嚼舌子。” 贾母、王夫人闻言,面稍缓,王夫人慢声道:“尤氏,还不错。” 贾母却不大喜,总觉得和熙凤比,尤氏身上带着小家子气,自家爷们儿闹成那般,也不敢多言语一声,让人瞧不上眼。 当然,她也明白尤氏不易,出身寒薄,母族不壮,又身为续弦,没个一儿半女,说话自然难硬气。 可即便知道这些,贾母也不大喜她。 这会儿听闻王夫人之言,也只略略点头,又问凤姐儿道:“珍哥儿和蓉儿如何了?都这么老半天了,也没点动静传来。” 王熙凤摇头道:“我过来时,看过几番郎中,也没个准信儿,这会儿还在忙碌着……应该没事,珍大哥素来健壮,染点风寒看着唬人,多半不会有事。就是可怜蓉儿挨的那一下挨狠了,好在尤大嫂子她们都说蓉儿机灵,避开了脑袋,再者珍大哥哥当时也没多大力气,想来应该打不坏。没见城外的大老爷得了信儿后,连回都不愿回……” 凤姐儿说笑话音还未落,忽地,就听到二门处的云板,连响四声。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一双双眼里浮现出震惊恐怖之来。 所谓神三鬼四,二门云板敲响四声,这是丧音啊!! ……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