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道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不是不对,是臣未曾想到皇上这么快就走这一步。” 挑破这君臣间岌岌可危的表面缓和是必然,但梁徽向来是最有耐心、最能隐忍的,不做好万全准备绝不出一丝端倪,他以为至少会等完全掌控了矿址和兵权才宣战,这次似乎有些心急,和他们计划的不一样。 梁徽罕见道:“朕没想那么多,想做便做了。” 石道安诧异,问:“是因为……君后么?” 梁徽闻言一怔,有点被人戳穿的窘迫,挑起的嘴角放平,生硬道:“不完全是。” 石道安沉默地看着他,梁徽移开视线。 是因为祝知宜吗? 祝知宜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乃至任何一丝想重回朝堂的志愿,但梁徽时常能受到他的不得志、他的怀才不遇、他的失落。 在面对沈华衣的时候,在他看到梁徽和朝臣走在里商讨政事的时候,祝知宜那种不经意的、失落的眼神像微凉的水一般涌进梁徽的心口,他眉间那点黯然失的观音痣又像一把火烧得梁徽心尖莫名发烫。 这种场合祝知宜总是把脊背撑着很直,他从不自怨自艾,面坦然、姿态磊落。 会让梁徽想到大雪不弯的青竹,或是被墨水晕染的宣纸,还有已经蒙尘后径自发着最后一丝微光的珠玉。 他一直迟迟不敢、不愿意给出去的,现在有机会给,他还是想给祝知宜。 希望祝知宜的眼神不那么失落,希望祝知宜的身影不那么寂寥,希望祝知宜眼底也能时常升起淡淡的笑意,像今早上那样就很好。 彼时的梁徽还不知道,当一个人能知另一个人心底深切的痛苦和望、在意另一个人的哀乐,那他就已经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石道安看梁徽对此讳莫如深,便也不再深究,只是问:“那皇上是真的要用君后么?”还是当个摆设? 梁徽这回倒是很直接:“为何不用?”他手下从来不留无用之棋。 他想成全祝知宜是真,但他要用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祝知宜聪慧、实干、清廉正直却不木讷,他正缺这么一把锋利顺手的刀,只在后练手可惜了,若是在朝堂一定会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石道安看他答得这般干脆,不太相信似的问:“若是这般,只恐君后不能全身而退。”梁徽的野心和图谋的大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梁徽要做的事也称得上一句数典忘祖叛逆无稽。 他真舍得用君后做那把开路的刀么?石道安看得出来梁徽很看重这位君后。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今朝堂之争梁徽看似四两拨千斤,其实背后承受了多少力和风险,他基未稳,稍有差错便是口诛笔伐万劫不复,现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可他还是做了。 这是很不得当、甚至是冒险的一步,这一次是破格启用,那下一次是什么? 梁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基未稳的帝王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丞相、一个沈家,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具象。 梁徽想真正地手握大权,需要抗衡的是深蒂固的苛冗封制、盘错节的世家利益和旁落已久的中央集权。 那个宝座从来都是用殷殷血、累累白骨堆积起来,太平盛世也是用无数仁人志士的血骨之躯铸成的。 梁徽想当明君霸主,便要有人来作他的荆轲商鞅,历朝历代,革新变法之臣,少有得善终者,荆轲身死异国,商鞅裂尸极刑,舍生取义、以身殉道。 时值不平,道阻且长,君后做了皇帝手上那把最锋利的刀,最招展的旗,还能留下个全须全尾么,那些财虎豹可能放过他么? 皇帝此刻回答得轻巧,石道安觉得是因为他年轻,也看不清自己,不知是要把对方当祭器还是当珠玉,或许连他自己都找不清楚祝知宜在他心里的定位。 石道安就凭今所见隐隐生出许多不安。 梁徽却很自负一笑:“老师多虑了,朕是让祝知宜为我所用,又不是让他去以死明志。” 石道安想了想,说:“可前皇上设法让君后去赛马,君后不就受伤了?” 倒也不是说君后一点伤都受不得,他就是举个例子,这次是受伤,下次不知道是什么,让梁徽慎重。 石道安提醒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事常有。” 梁徽一噎,是祝知宜太固执,他都千叮咛万嘱咐了还是非夺魁不可。 “意外罢了。不会有下次。” 石道安一双看尽世事浮沉的眼深深望着这个野心和羽翼都渐丰的年轻帝王,片刻,忠告:“陛下,既想要江山又想要美人,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是么?”梁徽勾起嘴角:“那老师便看着,学生偏要它两全。”是他想要的太多吗?不,不是,如果他没有这些,他凭什么来要祝知宜? 梁徽看起来温和沉稳,实际是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的,此时他或许已经察觉自已对祝知宜那些朦朦胧胧的不同,但自以为能控情的深浅,控人心的沦陷,控全局的方向。 所以梁徽既可以百般耐心地给祝知宜堆雪人、种墨梅、做玉簪、编柳条哄他,但也会用祝知宜最想要的东西拿捏他、吊着他,让他为自己所用。 他会在祝知宜生病的时候不由自主、无微不至地亲自照顾他,但也会在需要马前卒和挡箭牌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 祝知宜是重要的,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梁徽从不察觉或是刻意忽略他在涉及祝知宜时的屡屡出格、频频破例和由衷不自,还颇为得意地自认为将两者衡平得很好,甚至说得上享受这种祝知宜既在他身边、又为他所用的局面。 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处于一个安全的位置,权势上、博弈上、情上,他都是拥有主动权的那一个。 而且,祝知宜这个废臣之后的身份在他的羽翼之下才是最安全的。 不是吗? 若是真的有什么危险,那梁徽也一定能护住他,保全他。 直到很久之后,梁徽才知道,情不受算计,里容不得一丝侥幸。 石道安深知他的子,自知多说无用,道了句“皇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便好”,就不再提及这话头。 从议事的营帐出来,梁徽心中莫名有些发堵,往寝帐的方向走到一半,倏然换了方向。 祝知宜的寝帐灯还亮着,乔一进去通报。 作者有话说: 小梁:老婆很好,但目前还是搞事业比较重要(认真 第28章 你不愿意? 梁徽见着了祝知宜那副安静看折子的模样心底才安定一些,眉眼重新挂上平素的笑意:“清规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正式的封旨和任职手续要回到京中才能下,祝知宜现下就找文宦要了随行带来的年事录。 祝知宜请他上座喝茶,说:“提前做些准备回去不至于毫无头绪。”他离开官场时间也不短了,那套朝纲规则、人员职位要重新悉起来并非易事。 梁徽也没什么想问的,但就是想多听他说几句话,目光黏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名头来了?” 祝知宜指着一沓折子玩笑道:“臣瞧着这近三朝的给事中下场都不大好。” 下狱的多,相对好一点就革职,显少得善始善终者,这是因为这个官职机要,上通帝听、下达朝官,但又无实权,有名无实,往往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梁徽眉峰稍扬:“清规怕了?” 祝知宜目光澄静:“有何可怕的?” 转在二人脚边的崽仿佛也应和主人的话一般,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咕哝,张牙舞爪好似也在说:“有什么好怕的?” 梁徽看它不顺眼,哪儿哪儿都有它,他捏住崽皮光滑的颈子,幽幽一笑,讽道:“才几天,就这样膘了。”那意思是祝知宜喂养得太好。 “长身体呢。”祝知宜崽耳朵,眼里有很淡的笑,语气也亲呢。 梁徽看得一怔,祝知宜那样慈柔情的神态很罕见,竟意外秀美生动。 祝知宜被盯得不自在,“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皇上,这可是你的救命恩……。” “嗯,”梁徽的手捏在崽后颈按着,力道不轻不重:“我又没说它不是。” “那你这是在为它跟我讨赏?” “不可以?”祝知宜睨他,若不是崽最后长啸召集群,单凭人力,恐需鏖战,伤亡难料。 梁徽垂眸看着崽巴巴的眼,怪气道:“那便也封个将军吧。”在大梁,在沙场上立了攻的战马也会被封赐爵位。 祝知宜沉道:“那它便叫’将军‘!” 梁徽噎了片刻,道:“清规何不干脆命人为他做件锦衣,上面刺’将军‘二字昭告天下得了。” “……”祝知宜被逗笑,又有些不服气,“此可是幼王。”要不也不能将那群老引走。 梁徽敷衍:“哦。” “……”思及此,祝知宜沉:“那群……怎会突然聚集?” 梁徽望着他,缓缓启:“就是你想的那样。” 有人故意为之,用无无味的樟雪草引来群。 祝知宜沉默片刻,望着他,轻声道:“皇上是故意被围困的罢。” “这从何说起,”梁徽扬起眉,一幅“你别说”的表情:“清规莫要冤枉朕。” 祝知宜也打太极腔:“不是便罢了。” 梁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救驾的人马是从不同的方向过来的。” 昨夜他刚命人放出了矿址的风声。 “只有姬宁是从东南方来的。” 梁徽放出的风声那矿在西边。 祝知宜不会去细问矿址的事,梁徽也不会告诉他,他只道:“皇上怀疑武将?” 梁徽不置可否。 祝知宜不知想到什么,挠挠崽的下巴细声嘀咕了句:“不像。” “嗯?” 姬宁不会害梁徽,祝知宜的直觉,伴着这股直觉的是莫名的、酸涩晦的滋味,他总觉得姬宁看向梁徽的眼神里头有和佟太后同样的东西。 只是他不知道那样东西叫趋之若鹜和势在必得——对梁徽手上的权势,亦或是梁徽本人。 他不懂,只觉隐有不快,抿了抿,道:“天晚了,皇上还不回去么?” 梁徽今个儿舌战群臣辛辛苦苦给他挣了个给事中听不得这莫名其妙毫无征兆的逐客令,“咔哒”搁下茶碗,半垂着眼看他,扯了嘴角幽幽道:“朕今晚歇这儿。” 梁徽人坏,看祝知宜那副疑惑错愕言又止又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就舒畅了。 他捂着心口,装模作样的:“那给朕吓得心悸,一个人睡不安稳。” “……” 梁徽故意逗他,俯身贴近,目光深而玩味,缓缓道:“再说——出来这么些天,朕没召过人,你让那些最生事嚼舌的朝臣怎么想朕?”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