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低头弯了弯嘴角,摇摇头。 年关的市集勾栏格外热闹,张灯结彩、灯笼高挂、酒旗飘扬,人如织。 不同于三年前,这回祝知宜完全反客为主,主动做东请梁徽吃了新开的酒楼,品了隆冬里花期正好的梅香,又去酒肆喝了南边新进的冬青醉。 这都是祝知宜提前打听好的功课,三年前梁徽给了他一个毕生难忘的夏,他也希望能为梁徽安排一个完美的除夕。 梁徽但笑不语,只管跟着他走,任凭安排。 吃喝足还去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当玉粹阁取了一套专门做文玩的工具,是祝知宜早早专门订做好用来当作新年礼物送给梁徽的。 其中包含刻画的刻刀、玉雕的塑笔、玉翡钳子、檀木小镊、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工具……质地粹、规格齐全,看得梁徽也略微惊讶。 “不喜吗?”祝知宜有些紧张,“你玩的那些我不大懂——” “不是,”梁徽目光克制地扫过那套珍器,以前没有人真心给他送过礼物,小时候没条件,坐上那个位置后大臣、来使送的又都是奉承,他眯起眼打量祝知宜,“我只是没想到——” 祝知宜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和擅长之处,这些一定花了他很多工夫和心血。 一个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人为了给他制造惊喜私底下默默做这么多。 梁徽从不知道,祝知宜若是想对一个人好,便会这样温柔体贴、周到细致,掏了心肺地纵着对方,万幸这个人是他。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祝清规,你会不会对我太好了。” 祝知宜不解地看向他,说:“你对我不好么?” 梁徽按了按眉心,有些没辙地勾起:“不要跟我比这个。”祝知宜很喜赢,连在人上都不肯认输。 祝知宜却不觉得是自己的胜负作祟,他只是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那你喜么?” “喜,”梁徽连着轻声说了两遍喜,目光渐幽渐沉,静而缓地锁住祝知宜的眼,倾身,靠近,在离他极近的距离停下。 就在祝知宜以为他要当着掌柜和伙计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要制止的时候,梁徽又偏转了方向,十分克制地停在他耳边,低而缓地说:“回去我会用你送我的礼物,一笔一刀刻画下你的样子。” “好吗?” 祝知宜一怔,明明对方说的也不是什么特别过火的话,他的心跳却跳得很快。 祝知宜在梁徽身边这么久,多少也学到了心汹涌但面不改的本事,他平静宽和地回视,歪了歪头,语气纵容:“好啊。” 梁徽愉悦地低笑一声。 两人在酒楼大快朵颐,又在长安街上买了面具,紧紧牵着手走在人中。 晚上沁园和玉麟楼在护城河两岸对台唱戏打擂台,各自都号称请了近来京中最叫座的乐师舞姬、杂技团和说书人来表演,半个京城的老百姓都等着看今晚的热闹。 唱完了戏还要抢彩头,这是大梁京州节的传统,每年的彩头都不一样,谁家若是赢得了便会得到全城百姓的羡慕,那代表着新一年的祥运喜兆。 “今年这彩头可不得了,六菱宝相玉灯,乃先朝工匠遗物,如珠如玉,强夺天工。” “六菱玉棋的典故诸位都听过吧?寓意金风玉金玉良缘。” “谁有心上人的赶紧出手了啊!这彩头就悬在城墙钟塔之上,老规矩,比武胜者赢之。” 祝知宜本也只是凑个热闹围观,可听那掌柜一说六菱典故忽又想起那年在晋州,梁徽半真半假试探先太子赠灯与他一事,祝知宜若有所思看向梁徽。 察觉他的目光,梁徽低头问:“怎么了?” “梁君庭,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我的?” 梁徽一顿,移开视线,看着前方,看似自然道:“问这个做什么?” 祝知宜歪了下头,追寻他的目光:“不能说么?” 梁徽对上他的视线,从容地不答反问:“清规是什么时候喜我的?” 祝知宜有些好笑:“梁君庭,是我先问的吧。” 梁徽挑了下眉,嘴角噙着几分弧度,似笑非笑,颇为礼貌地耍赖:“问者先答。” “……” 梁徽:“不能告诉我?” “不是,”祝知宜眨眨眼,片刻,叹了声气轻声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了。”他也说不清。 或许是梁徽单匹马到夜郎去救他、一同投身沙场并肩作战的时候,或许是梁徽在夏节带他去逛庙会、放花灯的时候,也许是更早在晋州梁徽给他堆雪人、堆小豹子哄他开心的时候,这个人不知不觉就渗入他的心底。 梁徽血骨里进攻的天蠢蠢动,他格外擅长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坦白扭转成自己掌控主动权的局面。 就像此刻,明明是祝知宜先问的他,眼下却变成他步步近追究底:“那清规喜我什么?” 第95章 你可的 他自私、功利、冷血、残酷、出身卑微、心思狠毒,手脚也不干净磊落,实在找不出能让祝知宜这样眼高于顶道德强的名门君子看上眼的地方。 祝知宜看了会儿他,评价道:“你……你可的。” “……?” 祝知宜逗够了他,正经道:“哪儿有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好,那你喜我是为什么?” 梁徽仿佛他问了个想都不用想的问题,口而答:“你太好了,没有人会不喜你。” 先帝、长公主、隋寅、连墨大将、天下百姓……都喜祝知宜,他只是万千心悦祝知宜芸芸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是祝知宜辽阔的人生中原本很无足轻重的一笔。 祝知宜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是梁徽把他看得太重了,他牵起对方的手,说:“那我喜你。” 别人喜我,我喜你。 梁徽的心一跳,偏转了目光,不再看祝知宜,目视前方,反手将他牵得极紧,幽声说:“那你可要永远喜我。” 祝知宜手有轻微的痛,但没有挣开,承诺:“君子之诺,一言九鼎。” 梁徽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翘了一瞬,微不可察。 抢彩头如火如荼,京中之人摩拳擦掌,大梁民风教化开放,甚至有不少会武功的小娘子上前一试,个个身段灵活,招式利落,并不比那些习武的莽夫差,赢得了看官一片叫好之声。 祝知宜负手在背,看向高挂于城墙之上的六菱莲灯,问梁徽:“想要么?” 梁徽噙着几分笑:“清规要送我?”这是寓意定情之物。 祝知宜对自己的剑法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潇洒地褪下鹤氅递给他,嘱咐:“在这儿等我。” 梁徽任他去玩儿。 祝知宜连胜五局,引来一片喝彩,当他就要摘下那彩头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眉目冷峻的对手认出他后愣了一瞬:“君——”意识到不妥,他止了声。 祝知宜纵身一跃,从城墙上下来,看着对面两人,也有些讶异,笑笑:“你们也出来逛庙街?” 姬宁就不那么客气了,站到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影卫面前,用只有他们四人听得见的声音怪气道:“过年好啊皇上君后,里珍宝无数,我看这顶玉灯不如就成人之美算了。” 祝知宜还没说话,梁徽便率先刺他七寸:“六菱灯寓意金玉良缘——”他嘲讽的目光地在姬宁和影卫之间扫了个来回,不太起眼地抬了下和祝知宜十指相握的手,皮笑不笑道意有所指,“姬卿又无心属之人,要这彩头也是摆设,不如留给真正的有情人。” 祝知宜:“……” 姬宁果然被刺到痛处,他这影卫本就不开窍,还碰上梁徽来这一脚,面顿时很不好看。 祝知宜忙出来打圆场:“这样吧,不如就按规则,各凭本事,姬将军意下如何?” 姬宁冷笑,话中有话:“还是君后讲道理,那便各品本事,只是比试中没有君臣,只有对手。” 祝知宜道:“这是自然。” 影卫与祝知宜拔剑而起,在百姓喝彩声中锋了数个回合。 影卫到底是受过训练的,更胜一筹。 祝知宜愿赌服输,姬宁总算意了,施施然给梁徽和祝知宜拜了礼带着他的影卫扬长而去。 祝知宜失笑,摇摇头,转过身哄梁徽:“彩头没了,我送你点儿别的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刚刚那样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结果在心上人面前了拙。 梁徽揽着他的肩退出人海,好笑道:“你当我真在意一个玉灯?” “那你——” 梁徽只是对祝知宜以外之人都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罢了:“我派影九去盯姬宁,他直接把人扣下了。” 他还理直气壮地同祝知宜告状:“影九也宁愿违抗皇命都不愿回来,我不给姬宁点堵如何御下。” 尤其是祝知宜下落不明那三年,一看到这两人形影不离梁徽就烦得要命。 “……”祝知宜无语了一瞬,扶额道,“梁君庭,若是有朝一姬宁造反,你也不冤。” 梁徽:“……” 火树银花不夜天,临近中夜,京城中游人不褪反增,都在等新旧替那一刻的烟火盛会。 梁徽买了酒,带祝知宜来到高高的城墙上,俯瞰京城的万家灯火、火树银花。 冬夜寒风猎猎,但不冷,酒是热的,梁徽将祝知宜完全裹在自己的大氅里,两个人的气息、体温融在一处,一片暖乎。 梁徽给他喂了口酒,祝知宜微醺,面若桃花,像九天下凡尘的谪仙被他亲手拽着染上烟火气和望。 夜中,梁徽眼睛格外漆黑,盯着祝知宜,手指很缓地抚过他的眉、眼和那颗观音痣,一寸一寸。 他的指腹按了按他亮水光的珠,忽然说:“祝知宜,我之前没想过能再和你一起过这个年。” 祝知宜歪了下头:“嗯?” 梁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走那天,我以为你是真不要我了。” “是么?”祝知宜的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处:“若是我真的走了,你怎么办啊?” 梁徽很平静,说:“我不能怎么办。” 他俯瞰着四九城中方方正正的乐坊、房屋:“可能会趁上朝的时候远远地看着你,能每天见上你一面就很知足。” “或是打着各种节的名头多举办一些宴,邀你和群臣进赴宴,跟你寒暄几句应该也够开心好几。” “又或是在这偌大旷寂的里待得烦了闷了就在深夜偷偷出,去你的府上看看。” 祝知宜心里泛酸:“看什么?” 梁徽垂着眼,乌黑的睫很浓密,让祝知宜觉出一种易碎:“看你是不是有了入幕之宾。” “……”祝知宜摸了摸他的脸,“若是有呢?”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