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本来正在闭目欣赏音乐,闻言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对着这些乐师淡淡的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 她的神态泰然自若,似乎完全无事发生,很是风轻云淡。 但是沈毅,却察觉到了这位太后娘娘的一些异样之处。 因为他前不久也在坤德里。 那个时候,他并不是在暖阁里见得太后娘娘,也不曾见到这些乐师。 也就是说,这一幕是太后临时安排的。 如果真是临时安排的,也就是说,即便是这位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心里多少也是有些紧张的。 屏退了乐师之后,太后娘娘才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儿子,她微微叹了口气之后,上前把皇帝扶了起来,然后瞥了一眼皇帝身后跪着的沈毅,轻声道:“皇帝是为了他,来跟母后置气来了?” 她只扶了皇帝,并没有扶沈毅,甚至没有让沈毅起身。 皇帝静静的看了看太后娘娘,然后微微摇头:“母后,沈毅的事情,对于母后您还有朕来说,都是不起眼的小事情。” 他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母后您要给家里的两位表兄安排职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是儿臣的舅表兄弟,给个五品四品,乃至于三品的职事,只要他们不胡作非为,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太后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轻声笑道:“既然如此,皇儿气势汹汹的,这是来做什么来了?” 皇帝深呼了一口气,他冷静了一下之后,先是回头把地上的沈毅给扶了起来,然后扭头看向孙太后,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但是母后给他们安排职事之前,应当先问一问儿臣的意见,最起码,应该知会儿臣。” “您这样直接召外臣进,给人安排职事,又置儿臣于何地?” 孙太后皱起了眉头,她先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抬头看向皇帝,淡淡的说道:“咱们母子一体,哀家担心你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不高兴,再加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便没有知会你。” “再说了。” 孙太后看了一眼沈毅,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你这个忠心不二的臣子,不是立刻去知会你了么?” 皇帝默默抬起头,看了看依然不在乎的母亲,他鼓足了勇气,轻轻咬牙:“母后,抗倭军是儿臣亲政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 “这件事,可以影响未来五年,乃至于未来十年的朝局。” “儿臣不愿意让任何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坏了这番心血。” 见皇帝脸严肃,孙太后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她默默站了起来,轻声道:“我儿既然不愿意,那么这件事情就就此作罢。” 这位太后娘娘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额头,似乎是安一个因为不懂事而耍脾气的小孩子,她声音温柔,笑着说道:“母后想从娘家派两个人去南边,也是想替皇儿你盯着,免得皇儿你受了外人的蒙骗。” “毕竟是表兄弟,总不会期瞒你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皇儿既然不愿意,这件事情就算了,就当哀家从来没有提过。” 皇帝默默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这股来自母亲的温柔,让他的心神为之一,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了一个念头。 自己……以及沈毅…… 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他否决了。 皇帝陛下闭上眼睛,整理了一番思绪,然后低声道:“母后,孙家已经两代皇后,门楣显赫了。” “您过多的眷,对于将来的孙家来说,可能不一定全是好事情。” 听到皇帝这句隐隐带着威胁的话,孙太后才微微变了脸。 她看向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皇帝低着头,不去看孙太后,而是继续说道:“还有……” “沈毅是儿臣身边很得力的臣子,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儿臣授意。” 皇帝抬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目光坚定。 “母后要是想要追究他的不是,便直接算在儿臣头上罢。” 第五百章 得罪人 皇帝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在替沈毅揽什么责任。 而是要对太后说,在外面养顾横波的事情,是他这个皇帝自己好的事情,跟沈毅没有什么干系。 虽然这的的确确是事实,但是皇帝其实是没有义务替沈毅做这件事的。 因为在朝廷的这个体系里,或者说在儒家的观念里,皇帝这个人是天生的好人,圣人。 他不会办任何不对的事,或者有碍道德的事。 如果皇帝干了什么坏事,一定是臣蒙蔽了陛下。 也就是说,皇帝身边的人,就是天生的背锅侠,替皇帝背锅,合情合理。 如果有人要拿蓄这件事攻击皇帝,那么沈毅这个背锅侠,就应该立刻跳出来替皇帝陛下把这个黑锅背下来,不能让圣名有染。 但是现在,皇帝陛下却主动站了出来,把沈毅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原因很复杂。 有很小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少年人的义气。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皇帝现在,需要一个理由,来跟太后产生一些冲突。 最好,他能够在这场冲突之中取胜胜利,最少也是要占得上风,这样皇帝在将来的漫长岁月里,才能在家事国事上,拥有最顶尖的话语权。 所谓最顶尖的话语权,就是一件事情,只要他这个皇帝决定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 太后也不行。 小皇帝其实等待这个机会很久了。 他已经亲政两年整了,这两年时间里,他开始陆续掌握朝廷里的各个机要衙门,手底下的亲信也越来越多,更有二十万军牢牢的握在手里,现在的小皇帝的底气是很足的。 正是这种底气,才让他能够下决心去组建海防军,为未来的北伐大业砖加瓦。 而现在,在小皇帝底气最足的时候,孙太后突然跳了进来横了一手,正好让皇帝借以发发威。 除了执政两年带来的底气之外,皇帝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是最重要的筹码。 那就是……他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而且孙太后,有且只有他这么一个亲儿子。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只要联合宰相,就可以废立皇帝的太后娘娘,没有第二个皇帝人选了。 要真是母子二人闹僵,她把自己儿子废了,就只能扶先帝那两个庶子正位,而那两个庶子,也各自有生母,假如他们登基,前面可能还会敬重一番孙太后,时间长了,一定是千方百计想立自己亲娘为太后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皇帝在孙太后这里,无可替代。 所以,他才有足够的勇气,站在坤德里,直面眼前这位权倾一时的太后娘娘,李家很长一段时间的最高话事人。 孙太后坐在软榻上,默默的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既悉又陌生的儿子,心情十分复杂。 她是皇帝的生母,在她心里,皇帝从来都是一个小孩子的形象。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初那个年仅十岁,懵懵懂懂的小孩童,是被他牵着走上帝位,接受百官朝拜的。 而现在,一转眼八九年时间过去。 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皇帝陛下,已经不再是九年前那个孩子皇帝了。 孙太后想到这里,又瞥了一眼沈毅,然后叹了口气:“怎么?为了一个沈毅,就要跟母后生气了?” “非止是一个沈毅的事情。” 皇帝垂手,站在太后娘娘面前,虽然微微低着头,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坚定:“即便是只论沈毅,沈毅在儿臣这里,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太后娘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淡淡的看向皇帝:“他怂恿皇帝游逛秦淮河,还在外面替皇帝豢养名,按照文官那一套,便是个实打实的谄官官。” 提起顾横波的事情,皇帝脸先是变了变,然后微微低头道:“既然母后已经知道了,儿臣也就不瞒着了,顾姑娘是儿臣在晋王叔寿宴上认识的,儿臣对她一见倾心,后来才知道请托他人,替儿臣好生安置顾姑娘。” “而这个人,也并非是沈毅。” 太后娘娘闭目摆手,表示不想听皇帝继续说下去了。 因为皇帝今天冲撞了她,让这位太后娘娘心里也有些不太高兴,她冷声道:“哀家活着一天,你便休想把她带进里。” 皇帝面无表情,只是默默点头应是。 他缓缓说道:“母后说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这个年轻的皇帝陛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头道:“母后您想给两位表兄安排职事,儿臣并没有什么意见,除了抗倭军之外,他们去哪里都可以商量,儿臣稍后就会约见国丈跟舅公,与他们商议这件事情。” 给孙家的两个表哥安排差事,就意味着皇帝的态度软化了。 孙太后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乎,这位太后娘娘脸也稍稍好看了一些,淡淡的说道:“这是外廷的事情,哀家不干涉你。” 说到这里,她又瞥了一眼沈毅,脸有些不太好看了:“至于这个宝贝一般的沈翰林,皇儿还是赶紧带出去罢,哀家这里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对于沈毅,太后娘娘心里肯定是着恼的。 因为沈毅太“不懂事”了。 当朝太后找他办事,他就应该老老实实,踏踏实实的去办,即便办不了,也应该在坤德里多磕几个头,请求她这个太后收回成命。 可是这个愣头青,一转脸就去皇帝那里告状了,甚至影响到了母子二人之间的情。 皇帝对着太后娘娘深深低头道:“母后您安心休息,儿臣告退了。” 说罢他退后几步,带着沈毅一起离开了坤德。 走出坤德之后,皇帝陛下依旧没有乘轿,只是与沈毅一前一后,行走在这皇城之中。 年轻的皇帝陛下,这会儿情绪有些低落,他声音甚至带了点沙哑:“后花园的梅花开了,沈卿陪朕走一走?” 大老板说这种话,沈毅自然是不能推拒的,他也看出了皇帝心情不好,于是微微欠身道:“今种种,皆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沈毅,然后摇了摇头:“你没有什么错处。” “只是因为壑难填。” 皇帝陛下走在前面,心情还是有些低落:“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母后发生什么冲突。”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