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万玄朗的尖笑了起来,可许是年纪大了,没多时笑声便嘶哑下来,他甚至轻咳了几声,然后唏嘘道:“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你是如何知道皇城司那些藏在湖州的买卖的,又是如何知道我暗地里是在支持齐王,不过……事到如今,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你的确是一条让人不该放心的狗。最可笑的是,你竟然也有为情所困的一。” “同舟,去吧,像在魑魅营那样,将他打趴在地上!” 戚同舟离开裴婠,徐徐往萧惕站的方向走去,经过齐王和朱诚的马车,又经过贺万玄的马车,眼看着就要和萧惕上手,他却忽然脚下一顿。 “你知道,为什么在魑魅营的时候次次我都能将他打趴下吗?” 戚同舟手握长剑,没有回头,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问贺万玄。 贺万玄眉头一皱,只觉得此刻的戚同舟说话未用敬辞让他很不舒服,然而想着只有戚同舟才能速度解决萧惕,他耐着子道:“为何?” “因为……” 戚同舟缓缓将长剑拔了出来,似乎在回忆当年在魑魅营之中的场景,贺万玄凝神细听,甚至身子前倾,其实他也好奇戚同舟制胜的法宝,毕竟,少年时的萧惕,在魑魅营之中几乎战无不胜。 “因为,在魑魅营中……” “只有赢了的人,才有饭吃啊。” 这是贺万玄第一次见到戚同舟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他最后一个尾音随风而,甚至有些绵的意味,这陌生的语调让贺万玄有些反应不及,而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戚同舟手挽一个剑花,一个转身,手中三尺青锋,忽然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他掷来。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本容不得他反应。 剑锋穿心而过,将老迈的身子牢牢钉在车壁之上,贺万玄喉咙里也开始发出“嗬嗬”的声响,而直到咽气,他都没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戚同舟温柔的语调,如同鬼魅耳语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贺万玄连死都没想明白的事情,王寅等人又如何应对的来,暗卫皆是戚同舟安排,贺万玄的血还没染透马车,王寅和朱诚的人头也落在了地上,齐王在血面前瑟瑟发抖,戚同舟正要回头问萧惕要不要也取了这千尊万贵的二皇子的命之时,却见萧惕犹如失了魂魄似得,以一种分明急迫到了极点,却又恐惧畏怕的僵硬模样走到了裴婠身边。 萧惕抱起裴婠,因指尖在发颤,好几次才取下裴婠眼上的绑缚,布带刚拿下来,萧惕便撞进了裴婠急切的眼底。 萧惕本以为等着她的是裴婠风霜刀剑一般的厌弃,可没想到裴婠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襟,又语声颤抖的问他,“你……到底是谁?” 第84章 情钟 大楚史书记载,建安二十年的齐王之是因一场内巫蛊之祸而起。 时年四月二十一,朱贵妃因行巫蛊之术诅咒皇长子厉王而下狱,同,武安侯府被围。 四月二十四,武安侯朱越羁押入天牢,齐王李沨幽于齐王府。 四月二十七,皇城司督主贺万玄动用京城暗卫数百,护送齐王李沨与武安侯之子朱诚逃离京城意图谋反,后为金吾卫副指挥使萧惕于京城西门拦截。 那情形后来众说纷纭,有说萧惕以一人之力大战百人,有说萧惕早已安眼线于皇城司之内,那里应外合之下,皇城司众厮溃不成军,又说萧惕设下埋伏,智取敌首,说法繁多,却无人证实,只因那夜,皇城司督主贺万玄、武安侯之子朱诚、以及随行数十人,皆死于城下,齐王虽保住命,却因重伤难治死在了三之后。 唯有皇城司千户戚同舟以及数十皇城司卫趁逃走,踪迹难觅。 而就在那夜,洛州驻军生出兵变,武安侯府故旧军将何清率军北上接应齐王,并助齐王谋反,然而军中响应者未至半数,其队伍还未走出洛州,便被京城守军镇,带领京城守军者,竟是月前被下狱稽查的长宁军统帅裴敬原。 五月初二,已升任金吾卫都尉的裴琰自江南返京,带回大量皇城司督主贺万玄贪腐的人证物证,贺万玄任皇城司督主期内,于湖州敛财百万,时至今,竟已抵半个国库,不仅如此,其人豢养私兵暗卫,暗地里资助多处驻军采买兵甲,子野心昭然若揭。 五月初十,长宁军案水落石出,长宁军统帅裴敬原为齐王陷害,只追究失察之罪,暂免其长宁军统帅之权,令其返回兵部,左迁侍郎之职。 五月十六,齐王谋反案,朱贵妃巫蛊之祸案,贺万玄贪腐以及谋逆案,数案并定,朝堂之上受牵连者数百人,地方任上官员军将论罪者无数,整个京城世家,亦受这场动波及,最惨烈的,莫过于广安候府宋氏,侯府次子宋嘉彦本是新科进士,却盗用城防图以助齐王,齐王离京当夜,其人亦追随在侧,后来的打斗之中,宋嘉彦身中一箭,命丧当场。 因此祸端,广安候府爵位褫夺,广安候宋伯庸判放之刑,虽保住了命,可宋氏经此一难,未来三代之内,再难有荣华之享。 一直到了七月底,这场动才彻底平息,建安帝保留金吾卫,取缔皇城司,又改六部之能,朝堂之上虽因人事变迁损了几分元气,可整个大楚朝廷却因此生新月异之象。 盛夏七月,烈如炙。 裴婠端着冰好的梅子酿,直往主院而去,如今裴敬原不再镇守边疆,虽然遭了贬谪,可不管是裴婠还是元氏,都更宁愿他在京中做个安闲侍郎。 到了主院书房,裴敬原正伏案写帖子,火红的织金纸薄上,每一个字都是裴敬原亲手所写,为了使帖子看起来喜庆吉利,他放弃了草书,改用行楷,一笔一划风雅遒劲,赏心悦目,裴婠来时,裴敬原正写完一张放在手边。 裴婠送上冰好的梅子酿,抬手将那张帖子拿起,笑道,“父亲写的真好看,这第一张帖子,我就先拿走送人了。” 裴敬原道:“哪有你自己送的道理?” 裴婠明媚一笑,却不答话便转身而出,“我和三叔出门一趟,晚上不要等我用膳啦。” 裴敬原脸上的笑意霎时一淡,看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没好气的咕哝了一句什么。 裴婠出了主院,直奔府门,刚走到府门前,便见萧惕站在马车旁侧,裴婠牵起裙裾,步履轻快的一路小跑,萧惕连忙上前,一把将跑下最后一步台阶的她扶住,“这么热跑那么快做什么?” 裴婠眨了眨眼,“怕他等急了。” 萧惕失笑,“让他等又如何?” 二人上了马车,裴婠虚虚靠着萧惕手臂,并不避讳与他这般亲昵,见马车转向往城南去,裴婠轻声道:“当真不让他留在京城吗?” 萧惕叹气,“他其实不是个受拘束的子,何况早些年皇城司作恶良多,与他有仇怨者不在少数,他若留在京中,反倒危险,不如像他打算的那样,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快活恣意。” 萧惕一边说着话,一边来握裴婠的手,不自觉的便与她十指叠,这些子分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可萧惕却更着紧裴婠,裴婠心下发觉,便对他亲近了几分。 马车摇摇晃晃,裴婠干脆依靠着萧惕,“那你们岂非数年才得一见?” 萧惕哭笑不得,“又非生离死别,哪许相见?” 裴婠便不再多言,只和萧惕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旁的,两柱香的功夫之后,马车停在了萧惕在城南的私宅之前。 二人下马车叫门,很快门从内而开,忠伯笑盈盈的站在门口,而在忠伯身后的,便是消失两月的戚同舟。 早年间戚同舟一袭黑蜃龙袍煊赫骇人,如今没了戚千户的身份,却着白,今白衣翩然,清俊落拓,颇有些兰枝修竹的风雅然。 几人同入暖阁,戚同舟语声缓缓道:“昨夜入城之时,盘查我的城卫曾经被我带人揍过,可他却全然认不出我来了,我也只是稍稍易容而已。” 当城门下一战之后,戚同舟直接带着手下暗卫离京,如今一切落定,他方才敢回京,因此,这也是裴婠第一次这样近的打量他,裴婠道:“别说是他,便是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从前你说话刀锋一般自带杀气,原来你本身说话竟是这般温文。” 戚同舟轻咳一声,“皇城司嘛,朝廷鹰犬,不凶一点如何吓人?” 裴婠笑起来,三人落座,萧惕方才问起他这两月情状,戚同舟便说如何安顿了从前的兄弟,又去了某处青山绿水之地,又回了一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老家,倒是乐得逍遥。 萧惕便同裴婠道:“我和他当年皆是孤儿之身被皇城司选中,后来我查到了身世,他却始终未寻到亲故,如今只能将当年记忆中的地方当做族地。” 戚同舟闻言薄笑一声,“命该如此,不做强求。” 裴婠只觉戚同舟和想象之中大为不同,如今少了皇城司的外衣,原来也不过一清润儿郎,而从前的戾气和杀戮生出的血腥气,都如同被雨涤过,消失不见了。 裴婠极少言,只默默听萧惕和戚同舟聊诸多往事,末了,戚同舟忽然问:“所以我也在好奇,你当初忽然改了子,要回京城认祖归宗,后来又知道那么多贺万玄死死瞒着我们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惕面对此问,淡淡道:“如果我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你信吗?” 戚同舟神古怪的看着萧惕,再看看一旁的裴婠,忽而哂笑,“你这样说,我便只能这样信了,我猜梦里还有裴姑娘,否则你也不可能一入京便那般行事。” 裴婠微微笑起来,看向萧惕的目光有种别样的动容,萧惕却是不避讳,“我不仅仅是梦到了她,我本就是为她而来。” 戚同舟正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抬手点他,“我就说你怎么那么远跑去青州军中救裴世子,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离开之时,裴婠从袖中掏出那织金大红的帖子,“冬月初八,我们在京城等你。” 戚同舟看了眼帖子,笑道:“先祝你们百年好合,届时人不论到不到,礼一定到。” 冬月初八,是裴婠和萧惕的婚辰。 离开私宅,裴婠一上马车便问萧惕,“他真的信了吗?” 萧惕又握住她的手,仿佛跟她在一处,定要抓着她的手才觉安稳,“信或不信,都不要紧,他是个豁达的人,这些不会成为他的困扰。” 裴婠松了口气,又有些忧伤的道:“冬月初八,他不会来的。” 长乐候府大小姐和忠国公三公子的大婚,京城贵胄必定纷至沓来,戚同舟绝不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萧惕却捉着她的手亲亲在边碰了一下,“且欠他一顿酒——” 萧惕说完角笑意浅淡,目光一错,仿佛看到了前世。 那两个想冲破牢笼的少年,危机之时出端倪,可戚同舟一人揽责,为他赴死。 萧惕将裴婠掌心贴在颊边,语气轻渺悠长,“免得,他真将京城忘了。” 裴婠倚着萧惕,忽而轻声问:“你和他的事我都知道了,那我们的事呢,你为何总不告诉我?那夜之后又如何了?为何我们会一起回来……” 萧惕拥裴婠入怀,“那夜之后,便是如今,婠婠,从前大梦一场,如今才是你我长长久久之时。” …… 夏去秋来,几场秋雨之后,便到了秋末冬初。 冬月初八,万事皆宜,尤其宜婚嫁,这是元氏和胡氏一起去宝相寺高僧那里求来的子,彼时众人都觉得还有半年,可一转眼,这已到了跟前。 这高照,一大早,长乐候府之中便是一片忙碌喜庆,大红的帷幔和灯笼高挂,吉时还未至,便听府门之前接亲的队伍要踏破门槛。 裴婠一袭大红喜服坐在妆台之前,今的她雪肤花貌,云鬓高耸,妩媚到了极致,只听小丫头不断进来,一会儿说萧惕如何被世子爷为难着作诗,一会儿又说萧惕如何被架着比剑,等刁难足了,萧惕才进了侯府大门。 裴婠坐在闺房候着,只听外面喜宴大开,鞭炮齐鸣,遥远的热闹人穿过侯府庭阁而来,恍惚间又似一场华梦,到了黄昏时分,裴敬原和元氏带着裴琰而来,裴婠鼻尖一酸,起身行大拜之礼,又听外面喜娘唱尽吉词,不多时,一只手牵住了她。 盖头遮面,那只手本该牵着红绸,可不知怎地,红绸被走,她的手被握住,人中爆发出笑骂嬉闹声,萧惕低低笑了一声,第一次这般任人作闹。 直到上了喜轿,裴婠忍着的泪珠儿才滑落下来,钟鼓乐出,趁着黄昏的天光,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朝着国公府而去。 裴婠是被萧惕抱进新房的,到了国公府,便是他做主之地,礼数半废,众人只瞧见他宠娇,连萧淳频频变都顾不上了。 那夜萧氏灯火通明,府内人声鼎沸,府外广施喜粥,裴婠与萧惕同牢而食,再饮合卺,而后不过在新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萧惕便回来闭门不出。 入了新房,便见这般冰天雪地,窗前却摆着一盆明袭人的昌州海棠,此为今所收最珍奇之贺礼,贺礼落款处无名无姓,只描画有大江东一叶扁舟。 红烛绣幕,美人比海棠还要娇媚,萧惕望着坐在喜上梨涡盈盈的裴婠,只觉如梦似幻。 后来,便是如意并栽连理树,同心吐合花,绮丽暗通鹦鹉语,温存作凤鸾。苏帐暖,夜阑珊,裴婠伏在萧惕怀中,恍恍惚惚之间又做了个梦。 梦里桃花溪,孤坟冢,一人站在坟前,墨发尽除,身披袈裟,一副青灯古佛僧人模样,那人身形已至佝偻,年岁或已古稀,一手拈佛珠,一手行佛礼,口中有词,神悲戚。 光看这侧影裴婠便觉悲从中来,然而很快,那人缓缓转身,出形销骨立的眉眼,而那眉眼若看的仔细,竟隐隐有萧惕的影子。 裴婠肌骨轻震,半梦半醒了过来。 入目鸳鸯锦帐,烛火昏昏,萧惕揽她在怀,当她梦中不安,臂弯微紧,望着他浅眠眉目,她顿觉身心一松,又蹭他口,更深的嵌入他怀中。 忽而屋阁外簌簌作响,建安二十年第一场瑞雪,竟在这时静谧溶溶的落了下来,喜房之内,烛火冉冉,暖香盈盈,鸳巢不知寒,新姻两情钟。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大结局,这样就完结啦。 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