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只晓得苏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下那些庄子铺子都变卖了出去,就连伺候的丫鬟婆子,府上的侍卫都放出去不少,一度让他们心慌意,甚至以为苏家出了什么大问题。 直到来京都前,苏祁才肃着脸将情况告诉了他们,镇国公府遭人复仇血洗,现在皇后中无援,他着重问了两个儿子的看法。 他老了,苏家以后能做主的就是他们。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苏家小辈心气高,哪怕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是准备进京科考入仕撑起一方天地的,苏祁亲自教导出来的后辈,没有哪一个是甘于平凡的。 这个时间不过是提早了小半年罢了。 正午的头有些大,虽不像月前那般热得叫人遭不住,可陈鸾和苏府的几位小姐皮肤娇,脸上都泛了红,兰老夫人看了心疼,连声道:“陛下和娘娘请到正堂一叙。” 于是众人退到两侧,纪焕温文尔雅书生模样,手里摇着一柄玉扇,不急不慢地走在前头,陈鸾落后两步,也跟着进了正堂。 挤了一屋子的人,瞧着陈鸾的目光或好奇,或慈,或动,热热闹闹的,叫陈鸾也不由得抿笑了。 最后还是苏祁觉着吵闹,目光在那些小辈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人也见着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会子考校功课,谁若是答不出来……” 他没有再说话,陈鸾瞧着几个与自个差不多大的男子抖了抖身子退出去的模样,就知道那未尽之意不是什么好话了。 陈鸾的两个舅父苏耀和苏宁没有离开,余下的小辈,也只剩下一个四姑娘,她安安静静地守在老太太身边,忍不住偷偷看了主位上的男人几眼。 这是她见过最俊朗的男子,身上那股子清贵气质无法遮掩,相比之下,沅城的那些才子俊杰简直被踩到了泥土里。 她不动声地垂下眼眸,一声不吭地搀住了老夫人的手臂。 能站在这样的男子身侧,做他的皇后,她这个表姐哪里就有父亲母亲嘴里说的那样可怜了? 陈鸾没有察觉出她的小动作和心思,因为站在她跟前的老夫人眼里泛起了泪花,动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想伸出手摸摸她又顾忌着规矩犹疑不决。 纪焕把玩着手里的玉扇,见状似笑非笑地眯眼,将鱼白瓷盏推回原位,起身对苏祁道:“今朕带皇后回娘家,如此拘谨倒失了本意。” 因为这句娘家,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呆滞,包括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苏祁。 所有人都知道,外祖家和娘家到底不同,一个外字,将距离拉出千万里,可亲口说这话的人,是皇帝。 苏祁与兰老夫人对视一眼,前者深一口气,有些动地朝纪焕抱拳:“臣谢陛下恩典。” …… 纪焕默了三秒,没有再说话。 陈鸾难得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踱步到苏祁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个身,笑意温软清浅:“外祖父安。” 苏祁登时摆了摆手,声音得不像话,“娘娘这是做什么?老臣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大礼?” 能让中皇后福身跪拜的,除了皇上和太后,再无他人了,他一个才将谋面的外祖父,哪里能当着帝王的面受这样的礼? 这万万使不得。 苏祁急忙伸双手去扶她,却见跟前停了一双银白金线边的软靴,那软靴的主人白里坐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这会却半弯了冲他作揖,跟着喊了一声外祖父。 若不是声音仍是极冷的调子,苏祁简直要怀疑眼前之人被掉了包专程来耍他的。 什么情况?苏祁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耳朵和眼睛都出了出题。 果然是老了吗? 屋子里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巫咒一样,呆在一动不动了,就连苏祁,也极迟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双璧人,眼睛瞪着如同见了鬼一样。 陈鸾没有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举动,她眨了眨眼将那股子直冲眼眶的酸意下去,转而笑着冲愣怔的兰老夫人也行了个礼,唤了声外祖母。 兰老夫人下意识地应了声诶,可当姿态清贵的男人也跟着叫外祖母的时候,她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谁敢应? 第69章 苏府的正堂里一片寂静, 外头的鸟鸣虫便越发清晰入耳了,太的暖光透过微黄的镂空窗打进来,一束一束的织在一起, 泛着七彩的光,正正好落在陈鸾那双如琉璃的眼眸里。 最后还是苏祁重重咳了一声, 敛了面上的波澜, 开口道:“都坐着吧。” 于是依次落座,陈鸾思量二三, 抬步坐在老太太身侧, 纪焕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而后坐在了陈鸾二舅父苏宁的右手侧,神情看不出喜怒来。 陈鸾明明见着,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她那高达魁梧的二舅父面皮颤了颤,原本大刀阔斧放在椅背上的手也默默地收了回去。 兰老太太终于敢伸出手握住陈鸾,目光格外慈祥和蔼,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她瞧了一遍, 最后颤着声道:“长得真像你母亲。” 陈鸾笑意又浓几分, 白皙的小脸上出两个梨涡,一旁站着伺候的苏四姑娘有些腼腆地出声:“姑姑是美人, 娘娘也美。” 小姑娘是在沅城出生长大的,虽然跟在老夫人身边学了许多东西,但环境摆在那,她看不到京都才子佳人的风采, 目光所及皆是沅城的小打小闹小波折,到底眼界不同,所以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子未见世面的娇憨意味。 因为两人以前从未见过,这头一回见面,兰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佛珠串,温声同她解释介绍:“这是你二舅父的女儿,比娘娘且小一岁,单名一个粥字,苏家这一辈里头就她与娘娘两个女孩儿,因而一直在我身边养着。” 陈鸾认真地听,直到老夫人说完,她才笑着望向苏粥,软声道:“来前就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表妹,这会算是见着了,是个美人胚子,嘴也甜。” 出前月与葡萄就将苏府上下的人都打听了个齐全,陈鸾也瞧了那列出来的单子,对苏家后辈的情况略有了解。 苏粥是苏宁的嫡女,二房正室所出,下头还有两个庶弟,然苏家家规严明,嫡庶分明,所以哪怕二夫人只生了苏粥这么一个女孩儿,地位也丝毫没动摇。 而苏粥作为苏家后辈里唯一的女孩儿,俨然就是当年的苏媛,人人都宠着纵着不说,还自幼被抱到老太太屋里养着,就连请来教书的先生也比沅城其他千金好上许多。 男人们聊着聊着面凝重起来,一同去了书房,而陈鸾与老太太也换了个地儿坐着。凉亭上软风幽幽,小水渠里荷花开败,剩下几只莲蓬懒懒挂在荷叶梗上,细细一瞧,里头的莲子都泛着黑,已经吃不得了。 苏粥一直站在老太太身侧,陈鸾几回叫她坐下,都叫她红着脸摆着手推拒了去,兰老夫人见状也是笑,“娘娘不知道,这丫头脸皮薄又怕生,叫她坐下反而更不自在些。” 陈鸾于是也就不再强求。 到底是女人间的谈话,兰老夫人说着说着,想起赵谦那桩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结,着声音道:“没想到那赵谦是个这样是非不分的人,我当时听着你祖父说起这事儿,一阵的心惊跳,生怕你也遭了殃。” 茶盏盖儿碰撞的声响细微一顿,陈鸾脸上的笑也跟着淡了几分,片刻后叹着气道:“陛下去审问时,那赵谦说欠苏府一条命,这才没有先对我下手,不然也不好说。” 兰老夫人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拿着手里那串佛珠手钏连着念了两声阿弥陀佛,而后才将那件陈年旧事慢慢道来:“实则也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当年左将军还未犯事入狱,先帝爷派你外祖父和左将军去福州赈灾,那地儿不是好地,再加上左将军才从战场上下来,明伤暗伤都还未好,自然而然的就病倒了。” “所为病来如山倒,左将军高烧数不退,当地的大夫束手无策,那样的情况,回京都是万万不能的了,随行的官员都已然放弃,就你外祖父去探看,最后还用上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老参给左将军吊命。” “左将军醒来后,常常将此事挂在嘴边,说欠我们苏府一条人命,实则你外祖父那样的人,见了谁都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 陈鸾这才知道赵谦嘴里的欠苏府一条命是什么意思,她手指头摩挲着发热的杯身,若有所思。 苏粥抬眸偷偷看了几眼陈鸾,她和自己想象中的皇后不是一个样子,倒显得温和随意许多,没有端着架子高高在上,但转念一想,今跟着前来的男子那般温柔体贴,而后也只有她表姐一个,不需争不需斗,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果…… 苏粥眨了眨眼,不动声地将念头了回去。 陈鸾不再提这样沉重的话题,她声音轻得如初飘开的柳絮,这导致兰老夫人和她说话都不敢说重一个字,生怕惊着了这样的可人儿。 “我今才见着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未同几位表兄弟说过话,陛下同我说,若是他们愿意,可到学学习知识,为明年的科考做准备。”陈鸾手腕微动,出一截水灵通透的玉镯子。 老夫人有些无奈地笑骂:“那群兔崽子……我唤人去寻了叫娘娘见见,希望他们莫辜负了陛下与娘娘的一片好心。” 陈鸾点头颔首,目光落在小亭栏杆外的一丛月季上,一簇簇的开得正好,光的映照下,花瓣呈现出透明,片片晶莹剔透。 她母亲是最喜月季的,因而苏府荒废这么多年,月季花却是盛开不绝,这份心意,比镇国公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苏粥亲自去唤的人,兰老夫人乘机握着陈鸾的手,悄悄地问:“娘娘与陛下成婚多时,可预备着要个孩子了?” 陈鸾脸皮薄,被老夫人这么一说,脸上登时就泛出点点红霞来,她迟疑着摇头,道:“我年少时落了水,身子骨弱,现下还得时时熬着药静养,陛下也说不急,等两三年后再要也不迟。” 毕竟她和纪焕的年纪也都不大,没到那等急迫的地步。 老夫人却是叹了一口气,替她着急起来,“我眼下是瞧见了的,陛下对你有心,这是好事儿。可这男人,心都是会变会偏的,得乘着后没进人的时候,怀个孩子傍身,你是皇后,又是嫡长子的生母,后皇上就算贪新鲜宠上了别人,你也是独一份的体面。” 这话陈鸾从许多人嘴里听过,但凡位高权重的男人,哪个不是妾成群享齐人之福的? 老夫人也是为陈鸾着想,旁人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惹她不开心。 远处苏粥和一帮青年的身影越走越近,陈鸾敛眸,道:“外祖母说得有道理,然孩子这事倒也急不来,且看缘分罢。”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心底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孩子这事,当真是求也求不来,不然也不至于那么多后嫔妃郁郁而终,一生都没求来一个孩子。 绿叶红花之间,苏粥带着人穿梭而过,最终停在了小亭子口,为首的两名男子稳重,后面的三个瞧起来年纪不大,却都冲着陈鸾行了大礼。 陈鸾起身一个个将人扶了起来。 老夫人由人扶着挨个给陈鸾介绍,两个年纪稍大的分别是苏耀和苏宁的长子,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剩下三个小的,有两个是苏粥的庶弟,还有一个则是苏耀的嫡子。 苏家家教好,嫡出庶出间的隔阂不是那般深,兄弟间的情都不错。 陈鸾一一见了,才侧首对月吩咐道:“将出前备的礼拿上来分给少爷和小姐。” 既然前来探望,自然不可能两手空空,她早早的就叫月与葡萄准备了些稀罕物件备着,这会子刚好拿出来做个见面礼。 至于几位长辈的礼,则是胡元亲自备好,格外隆重些,由纪焕送出。 叫陈鸾觉着有些意外的是,那两位比她年纪大的表兄也给她备了份礼,其中一个挠着头有些不自在地道:“别家都是兄长给妹妹备礼,苏府这些年经商,别的没有,一些古董物件倒是多得很,比不得皇宝物贵重,但愿能博娘娘一乐。” 礼虽不是什么大礼,这份心意却是实打实的,陈鸾心尖上涌上暖意,笑着颔首,轻言细语:“两位表兄有心了。” 老夫人一边看一边笑,临到头眼中又泛起了泪花。 老人家年纪大了,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这些孩子们长大成家,和乐顺遂,男子心有大志安家报国,女子身子康健,夫家和善,至于其他,皆是虚名而已,不提也罢。 此番若不是为了她这可怜的外孙女,她和苏祁这两把老骨头也不会再踏入京都。 == 苏府书房,四季常青的藤蔓顺着墙壁一路向上攀爬,这么多年时间,已经将两侧的房梁屋脊裹上一层深油的翠,细的触须探到了屋顶的瓦片上,安安静静地接受这光的照耀,不声张不招摇,生机发,绿意盎然。 男人坐在窗子下的藤椅上,身姿括,嘴角噙着浅淡笑意,手里把玩着那柄玉扇,耐心地等着什么。 书房里的其余三个男人紧皱眉心,半晌,苏祁终于苦笑着开口,将那方笔砚放回原处,“陛下这是吃定了老臣啊。” “太傅于先帝有师生情谊,若不愿意,朕不会相。”纪焕起身,书生模样,声音温润。 苏祁看着眼前锋芒尽敛的男人,眸光闪烁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是不会相,可才见了外孙女的他,哪里舍得那么小的一个人独自在后那样吃人的地沉浮谋生? 见他迟疑,纪焕微不可见地皱眉,而后淡声道:“三年之后,太傅便可彻底隐退,朕绝不挽留。” 苏祁不解,沉声发问:“为何陛下一再强调三年的时限?” “皇后少时伤了身子,现下不宜有孕,年后调理得当,诞下皇子……”他的目光在苏家几个男人身上扫了一圈,接着道:“皇后没有娘家撑,太子不得立,势必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嘶。 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