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如见,不由退后了几步,好半天,别找话题,说:“殿下至今仍未成亲,是因为姜丞相有悔婚之意吗?” 慕容炎说:“自然。以王后的为人,一旦我的兄长登临帝位,岂会有我的活路?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皇子呢。” 左苍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炎轻声说:“什么都不必说,陪我走这一段路。”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的宠。在冰冷深之中,要忍受多少屈辱,经历何等险象?他没有说。左苍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夜半无人的长街。风沾衣,残月相随。 是夜,大燕皇。慕容渊批着折子,困意袭来,他趴在龙案上,闭目小憩。不过片刻,竟然入梦。梦里又回到当年的彰文殿。那殿奢华,调浓烈。 那个女人一身华,坐在镶珠宝的贵妃椅上,右手紧紧握着她儿子的手腕。他缓缓走近,沉着脸叫她的闺名:“野苹。” 然而没有回应。他拨开那一缕青丝,就看见那个女人垂着头,面目早已青紫,黑血染透了口大片地方。乌青的脸,黑的指甲,像是怨毒的千年女鬼,只要一点声息,就会将她惊醒。 那个孩子抬起头,他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任由她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安静,沉默。像是被怨鬼附身的妖魔。下一刻,就会撕开人皮,出血淋淋的真身。 “野苹——”他突然又叫出这个名字,然而睁开眼睛,只见殿烛火生辉,摇曳成影。 更漏声声,慕容炎只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似乎又回到当初,那个女人死死握住他的手,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地布血丝,变成血一样的红。她的嘴变,黑血染在牙齿上,恶心而肮脏。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眼前,鼻尖轻触他的脸:“这就是弱者的下场。你看清楚,这就是弱者的下场!” 黑血溅在他脸上,她坐回贵妃椅上。 “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吧?”她的血嘀嘀嗒嗒,污了婕妤的华服,“当年怀着你的时候,我想,我要是生个公主就好了。可是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又觉得啊,这天地人间,公主皇子,都不及一个你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后,真的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了。” 她转回头,向他一笑,瞳孔溢血,目光温柔:“炎儿,其实我真想……看着你贤子孝,儿女成行……” 话落,她微微垂了头,却死死掐住他的手。她们是一群最毒辣无情的猎手,也是最美温婉的猎物,注定了一生奔逃,一生追逐。 第二天,左苍前去与慕容炎的侍卫班。除了她,慕容炎身边还有两个高手,一个叫周信,一个名叫封平。据说是当年容妃专门为他培养的心腹。 左苍去到慕容炎房门之外,封平随即离开。其实严格说起来,封平同左苍三个人还算是有点师徒关系。以前孤儿营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在管理,包括里面的“师父”们。 但是那些“师父”明显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所以左苍对他也从不执以师礼。两个人迄今为止也没说过两句话。 她在房门外站了一阵,慕容炎才起,自有下人进去服侍。左苍侯在门外,倒是相当清闲。 外面已经备好马匹,慕容炎用过早饭,带着左苍出门。今天天气居然不错,太早早就探出了头。一缕晨曦照在琉璃瓦上,映得整个街巷熠熠生辉。 左苍没有问他去哪,王允昭已经教了她不少规矩,她开始知道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亲卫。 刚刚行到正街,前面一顶轿子经过。轿子四角悬铃,彩绸作纬,一看便知主人必定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左苍没有在意,慕容炎却勒住了马。下人开路,轿子在长街上走得很快,转眼已到了面前。 里面的主人似乎有应,掀起了窗帘。左苍不期然看见那张脸,正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就在有那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什么叫作倾国倾城。 彩轿与马擦肩而过,美人目光柔软如水,望定慕容炎。含情带怨,诉还休。轿子渐行渐远,她一个回眸,不须言语,已是道尽了深情。待美人去远,慕容炎继续前行。左苍跟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她也没问。 但是会令他驻足凝视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吧。 慕容炎的那一点柔情,很快就收得了无痕迹。他带左苍来到冷非颜和杨涟亭的别苑,说:“非颜跟我来,我们去个地方。” 冷非颜知道自己有任务了,还是有些兴奋。杨涟亭说:“主上!”慕容炎微笑,说:“好好研读医书,有你忙碌的时候。” 杨涟亭也没办法,只好留下。冷非颜随他们出行,一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深宅。慕容炎示意冷非颜推门,冷非颜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宅子外面看着普通,里面竟然另有乾坤。 宅子后面不是花园,竟然有练武的校场,有整齐的宿舍,有兵器库。冷非颜吃了一惊,慕容炎握着她的手,在朱漆圆柱上轻轻一划:“从此以后,这里是你的了。” 冷非颜环顾四周,惊中带喜:“真的?” 慕容炎没有再重复,冷非颜在正厅旋转一周,衣袂飞扬,曼妙无比:“太好了,我喜这里!” 慕容炎笑容温柔:“我们需要在紧要之处安耳目,需要大量可靠有用的人手。然而,我并不希望他们知道你背后的人。我希望你,就是他们眼中最高首领。明白吗?” 冷非颜神情肃然:“属下明白。” 慕容炎意地点点头:“从这个月开始,你在通宝钱庄有一个帐户,每个月会有一笔钱准时入账,足够你养活这个地方。我允许你用任何方式,建立我们的联络点,培植我们的人手。” 冷非颜看着空白的楹联,说:“是!属下可否请主上为此地赐名?” 慕容炎拿起案上的毫递给她,说:“自己想吧,这是你的地方了。” 冷非颜抿,提笔蘸墨,在鲜红点金粉的楹联上,缓缓写下燕子巢三个大字。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第 9 章 守护 冷非颜的燕子巢开始运作之后,慕容炎就再没有去过。同时,也不再允许左苍过去。他并不愿意除了冷非颜以外的其他人跟这个地方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左苍每每偷偷前往也只有高来高去,从不走门,更不出现在人前。 冷非颜对大燕几乎一无所知,要建立联络站、要招募自己的人手,就算是有银两支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左苍知道,这也是她违抗慕容炎的命令偷偷过来的原因。 孤灯之下,有酒有菜。冷非颜跟她喝酒,杨涟亭坐在一边。冷非颜是真的愁得头都大了:“我现在一个无名小辈,怎么招募自己的人手呢!” 左苍说:“街上地痞氓这么多,你先找几个脑子灵活些的。控制这些人,你总是有办法的吧?” 冷非颜气恼:“什么话!那我这燕子巢岂不成氓荟萃了!” 左苍说:“第一,这些人在外面是祸害百姓,在这里,却有你控制。你在替天行道。第二,这些人往往消息灵,且连通各种势。有些事情,他们办起来会很容易。第三,他们不需要太高的佣金,成本不高。” 冷非颜想了想,说:“也有道理。抓几个氓我还是行的。”话落,她拍拍左苍的肩膀,总算是了一点笑模样:“来来,喝酒。” 左苍跟她喝了一杯,旁边杨涟亭说:“这些人一开始可能不会那么老实,我可以给你配点能够控制他们的药。” 冷非颜这下放心了:“好弟弟,算姐姐没有白疼你!”她一说话,手就奔杨涟亭脸上去了。杨涟亭往后就闪:“冷非颜!!” 冷非颜一脸坏笑,杨涟亭不愧是贵家公子,人越长越隽秀。随随便便往人前一站,便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也难怪冷非颜整里调戏他。 三个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第二天一早,杨涟亭就采买了药材,配了一种白的药丸。药丸并不致命,但是药方极为复杂,一般大夫是肯定解不了。常人服下之后,十二个时辰需要服食一枚解药,否则毒发之时,定然痛不生。 冷非颜和左苍也没闲着,蒙了脸四处找混混。一天下来,地痞氓都不够用了! 等到四十几个混混被绑成粽子堆在燕子巢,杨涟亭也把药丸给了冷非颜。接下来便没二人什么事了,左苍跟杨涟亭出了燕子巢,为免有人注意,分道而行。 突然走着走着,杨涟亭就不走了。左苍回过头,见他盯着酒楼的一扇窗户。窗户里有个身着赤服的男人,正跟人喝酒听曲。左苍凑过去,问:“怎么了?” 杨涟亭五指紧握成拳,良久说:“没什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左苍再看一眼席间之人,问:“闻纬书?” 杨涟亭银牙紧咬,额上青筋都鼓了出来。左苍说:“我觉得,此时报仇,太不理智。” 杨涟亭缓缓说:“我知道。可是仇人近在眼前,还在逍遥快活!而我的祖父,我的爹娘,我杨家所有人已经……”他声调渐高,左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终于平静下来,然后说:“阿左,你不能明白我的受。杨家门抄斩的时候,我祖父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爹受尽酷刑,在斩首之前就已惨死狱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生生打死……” 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亮光。左苍轻声说:“别哭。” 杨涟亭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上,说:“我不哭,我要他血债血偿。” 左苍抬眸看进楼中,轻声说:“会的。” 冷非颜的燕子巢,人手是越来越多,然而正应了她的话,当真是氓荟萃。杨涟亭这些天住在别馆里,医书倒是研读了许多,慕容炎对他却一直没有安排。反倒是带着左苍在各处医馆或买药或假装看病。 左苍对他的心意,已经能够猜到几分,出了医馆大门,就问:“主上是否想让杨涟亭在晋城开设医馆?” 慕容炎看了眼身后药堂的匾额,说:“如今晋城,杏林高手不少,他年纪轻轻,只怕不易出头。何况……我们并没有时间,花上十几二十年积累一个神医的名头。” 左苍说:“所以,主上四处寻访,是想要花些银子,让他一举成名吗?” 慕容炎微怔,重新打量她,缓缓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左苍说:“晋城杏林圣手固然众多,但是杨涟亭的医术也不弱。至少一般的病症是绝无问题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如果有一个略有名望的大夫肯舍掉自己的招牌,一个错诊,让杨涟亭诊断出来……这些天殿下几乎寻遍了各大医馆,属下想,殿下应该是在找这位能把银子放在招牌之上的大夫吧。” 慕容炎边笑意如澜,渐渐扩散,良久,说:“还是你懂我心。” 左苍低下头,慕容炎说:“接着找吧。”左苍说:“如今,非颜的燕子巢也算略有人手,不如让他们也帮忙找寻。” 慕容炎说:“这件事须十分机密,人多反倒误事。你们三人自幼好,平时互相帮衬本不算什么。但是为了将来大业着想,必须慎重行事。互相之间,不宜过多接触。” 左苍神一肃:“是。” 两天之后,天平巷。有人突发狂症,回堂的谢大夫正好经过,诊脉之后,断言此人已死。让其家属准备后事。 一个年少清俊的后生从此地经过,断言此人只是假死,仍然有救。双方争执不下,百姓指指点点,尽皆围观。 谢大夫被一个后生驳了面子,当即大怒,放出豪言,若是后生将此人救活,自己终身不再行医。而年轻后生对病人施以金针刺之术,一个时辰之后,病人悠悠醒转。 一时之间,此事经人口口相传,闹得整个晋城人尽皆知。 这个妙手回的后生,也渐渐广为人知。他的大名更是不径而走——杨涟亭三个字,正式出现在晋城杏林高手们眼前。而回堂的谢大夫将医馆转赠杨涟亭,自己携全家老幼离开晋,返回老家。 杨涟亭将回堂更名为德益堂,开张第一天,便有近百人排队候诊。 左苍跟着慕容炎站在长街另一端,眼看着德益堂中容不下那么多病患,不少人只好排到医馆之外。慕容炎说:“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了。”左苍沉默,良久说:“他不会令主上失望的。” 慕容炎转头看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轻声说:“你们三个,都是人中龙凤。我也不会令你们失望。” 三月的街头,有城飞絮、杨柳依依。他说这话的时候,光如碎金,斜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温柔强大而且坚定。即便是身处逆境,却给人以无边的希望和勇气。 杨涟亭确实不负重望,虽然每上门求医的病患多不胜数,他却没有开错一张药方。而且少年血,若有穷人求医问药,他诊金能少收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 德益堂时虽短,名声却越来越大。杨神医之名,如同当年的杨玄鹤一般,在民间广为传扬。 杨涟亭一个人忙不过来,当然也就请了几个伙计。冷非颜和左苍经常暗暗过来,被人瞧见也多有不便。好在两个人高来高去,这些药铺伙计发现她们的可能也不大。 杨涟亭为了这两个东西,也只好自己独居一个院子。平素从不允许旁人进去。 转眼到了四月,正值清明,中也要忙着祭祀之事。以往中祭祀,还要请戏班子演祭祖戏,还有巫者做道场、功德等。 然而这一次,西靖来使不仅带走了五百燕女,金银珠宝也不在少数。国库空虚、民怨沸腾的情况下,燕王也并不打算大大办。只是吩咐拜玉教教主主持祭祀。 这拜玉教是大燕的国教,教内人士均以医术擅长。而其圣女,据称能活死人白骨,有通天之能为。外人提及,更是人人敬重,不敢冒犯。 拜玉教教众被西域人视为妖物,不能相容。无奈之下逃往燕国。那时候慕容渊还是皇子,敬其医道,向其伸出援手。不仅令其在燕国居住,更划出晋城北的姑山,让拜玉教众作为总坛。 因此教玉拜上上下下对燕国可谓一片忠心,慕容渊登基之后,拜玉教因行医积善,声名渐起。他便索封拜玉教为大燕国教。上下百姓也没有什么异议。 拜玉教的人一向不进,除非中贵人有恙,或者主持祭祀大典。这次前来做功德的,正是拜玉教圣女。 久闻她乃天人之姿,然一直没有见过。左苍千方百计想要一睹芳容,奈何她戴着面纱,实在看不清楚。待祭典结束,已是夜间。燕王在中设宴,群臣依次入座。太子慕容若、五殿下慕容清、小公主慕容姝等皆有列席。 而当慕容炎前往时,内侍一脸尴尬——竟然没有二殿下慕容炎的位置!内侍吓得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李王后身边的太监总管过来,怪气地说:“二殿下莫怪,这实在不是奴才们不小心,而是王上并未言明二殿下也列席其中。我们作奴才的,也不敢擅作主张……” 左苍一脚就过去了:“混帐!陛下下令朝中文武尽皆列席,如何还需要单独……”她话没说完,那太监就说:“陛下是说了文武百官,但二殿下如今无爵无官,如何能算文武百官?” 左苍还想再踢他一脚,慕容炎轻声说:“好了。”左苍怒火中烧,那太监也看出她不是个好惹的。这种情况之下挨打,只要不被打死打死,打也白打。他一个转身,径自走了。将慕容炎主仆二人留在这里。 左苍气得,慕容炎却只是微笑,容颜若朗月:“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计较。” 左苍说:“可是……” 慕容炎打断她,说:“走吧。”左苍怒道:“我们就这样算了?”慕容炎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必是王后的意思。若真闹将起来,反倒遂了王后的意。”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