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这世上能被人称为夏公的人不多…… 先前对疯老头的悉,亲近,让她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果然,东方青玄看疯老头儿不答,又冷笑着看了看夏初七,方才补充。 “在你女儿的面前,你还有必要装?” 疯老头儿看着他,似有不解,张口结舌地问,“女儿……女儿……?” 东方青玄一勾,再次冷笑着,慢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从地入口走向舍利塔,他近了疯老头。 “夏公,这么多年,你当真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疯老头儿样子干瘦,衣裳不整,白胡子拉碴,样子看上去也有些痴呆,但他个子与东方青玄相差不多高,平视着他蹙眉的样子,却并不显半分低小,可以很容易看出……在他没呆之前,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男人。 “你……你……不知,我不知。” 疯老头儿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可想来想去,他像是想不起来,便有些烦躁了。 双手紧紧抱着头,他朝东方青玄一阵摇头。 “不知,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不知?”东方青玄笑着上前一步,视着他,“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是前朝开平王的儿子,元昭皇太后和太祖爷的嫡系子孙。” 他的身世,在兀良汗知晓的人不少。 故而,听了这句话,塔殿里面真正吃惊的人并不多。 这世上的皇子皇孙太多了,不管元昭皇太后与太祖爷有过多少丰功伟绩,但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后之事,更无法管住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个朝代在历史的洪中,被一浪打一浪,拍死在沙滩上,似乎也是亘古不变的天道,谁也阻止不了。 瞥了一眼仍然懵懂的疯老头儿,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眯,幽幽的声音,也不知在向谁诉说。 “那一年,前朝败退时,我刚出生不久,随了父王和母妃退居漠北……我父王一惯不喜涉及政事,领了个闲职,半隐居在兀良汗……” “七年后,经过与南晏数次大规模鏖战后的北狄,朝中已无可用之将。适逢魏国公你领兵北伐……末帝无奈之下,派我父王领兵二十万头抗击南晏……” “我父王素来只懂诗做赋,闲散惯了,哪里会带兵打战?又怎会是骁勇善战的魏国公……你的对手?开战不到一个月,我父王大败,手中兵将死伤大半……他退于山,屯兵在此。岂知这时,忧心我父王的母妃,竟然带着七岁的我和还在襁褓的阿木尔赶来看他。” “母妃到来之,适逢魏国公你兵临山……子儿女皆在身侧,我父王进不知如何,退亦不知如何。为求保住儿命,他堂堂丈夫,忍辱向你递上降书。惟愿夏公你网开一面,放过他儿部下,他愿受降做你俘虏,随你返回南晏差……” “可那时的你,战功彪炳,赫赫于世,也毫无同情之心……你当着来使的面,撕毁降书,辱我父王曰‘书生无用,亡国之相,随后领着你的部队进入山……非要把我父王剩下的残兵和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那一,在你的大军到达山军囤之前,我父王无奈之下,把我和阿木尔给贴身侍卫和娘,掩护我们逃出了山。我母妃不肯走,誓与父王共存亡……” “可他们的誓言再美,他们夫两个再恩,他们的儿女再可,在魏国公你的铁蹄之下,也通通都只能化为灰烬……兵败如山倒!正如你所说,一介书生,怎能是南晏将战的对手?” “就在这时,你追我父王和母妃入了山军囤,一行人便失去了踪迹……数后,你和你惊才绝的夫人李氏,好端端的出了军囤,可我父王和母妃,从此却再未现于人前,末帝发了讣文,谓之……亡故。” “……天下皆知,魏国公神勇,山一役,全歼敌寇,功勋卓著……可我父王和母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杳无音讯……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可事过多年,我除了确定他们消失在山军囤,旁的一无所知……”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有哽咽。 像是被回忆忧伤了情绪,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顿了良久,才在寂静中,再冷冷问出一句。 “夏公,你也有女,你也有家人……那时我父王已经向你求了饶,下了降书……他只希望你放过他的子儿女,放过那些无辜的兵卒,你为什么……一定要斩草除?” 忆及当年,他声声冷厉,又声声带寒。 殿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疯老头儿也只是张着嘴巴,像是本就没有听明白,一句话没有说。目光里,分明只有惘然。 “斩……不斩……不斩……” 东方青玄眼眶通红,眸底仿若被鲜血浸透。 他哼一声,再近一步,右手已抚上刀。 “夏公,装傻装了这样久,够了!从入陵开始,你多次示警,这岂是傻子能做的事?如今我找到我父王和母妃遗骸,那笔血海深仇……也应当了结了。” 大抵是受到他眸子里的恨意,疯老头儿下意识退后一步。 “你……你……不要杀我……不要……” 他本能地摇着头,目光盯着东方青玄的刀,样子看上去有些惊恐。 如果不是真的疯了,依夏廷赣的为人,怎可能如此? 无数人的心底都似乎有了定论,可东方青玄分明就不肯相信。他冷笑:“你让我不要杀你,可当年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父王和母妃?夏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在我父母的遗骸面前,你来告诉我,我做儿子的,应当如何?” 他字字锐利,步步紧,疯老头儿则步步后退。 殿上的情形很是诡异,却无人动作。 夏初七耳朵不好,反应便会比常人慢上半拍。琢磨了好久,他才大体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她虽然与夏廷赣并不识,但血缘是一种最为奇妙的东西。 那是天,是无论何时,都必须在外人面前维护的一层关系。 看到东方青玄目光中熊熊燃烧的火苗,她心窝搐着,有些受不住了。 那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亲人被欺负一样,脸烫,耳热,心痛。 她上前几步,猛地双臂一展,横在夏廷赣的面前,护住他,正面上面前那个被愤怒烧得红了眼的男人,低低道,“东方青玄,他脑子坏了,本不知你说的话。一个痴呆疯癫,即便有过再大的罪过,法律也不能制裁他……” 法律?法律是个什么鬼? 东方青玄目光沉沉,盯着她,“他是装的。” 夏初七眉头紧蹙,双臂仍然伸着,“东方青玄,我先前为他把过脉,现在我以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他的脑子是真的坏掉了。再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发生时,你几岁,你岂能全都知晓?夏公……不,我爹他到底有没有迫你的父母,到底有没有让他们枉死在此,都未有定论。你做过锦衣卫的大都督,难道不知道审案子该是怎样的?难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杀人犯,也得先过堂定罪?” “呵。”东方青玄眸底光芒闪烁,却全是凉意,“难道你不知,东方青玄无恶不作?锦衣卫更是臭名昭著,专门为人罗织罪名的?锦衣卫定罪,又何时需要过堂?” “所以呢?”夏初七来自法制社会,对这种极端封建主义的论调极不赞同。她眉目一沉,声音冷冷的,也没什么好气,“你不要忘了,那原本就是在战争时期,战争是怎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你在本就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认定他杀了你的父母,囚了他?而且还是一囚多年?东方青玄,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 “无须说什么。”东方青玄冷笑,“我说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夏初七不怒反笑,眼神儿带了一丝玩味,脑袋微微一歪,瞄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诉我,你本就不知道他中了毒,而且,正是那毒影响了他的脑子。” “知又如何?”东方青玄嘲的一笑。 “明知他中了毒,还敢说他装?你要不要脸?”夏初七眼儿半阖,微微抬着下巴,挑衅的问,“那毒是不是你下的?” “是我又如何?” “卑鄙!” “卑鄙?”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好似要透过这一扇心灵的窗户看入他的心底一般,“我若是卑鄙,夏廷赣就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 “哈,说得可真动听,真高尚。”夏初七觉到夏廷赣拉着她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安抚地侧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那只手……干瘦、皱褶、老态、蜡黄,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极是让人心疼。 她心里一凛,几乎不可忍受,冷冷看着东方青玄。 “还有,你告诉我,这些年,他过的什么子?你的诏狱他没有呆过?你的大刑他没有受过?你的侮辱他有没有挨过?就算你与他有仇有怨,也该报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你没有要他的命,那么我且问你,你为什么不要他的命?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那一批从他手上消失的金银财宝。” 她掷地有声,字字如针。刺人,蜇心。 东方青玄眼梢微微挑高,看着她,冷笑一下,没有吭声。 夏廷赣抓住她袖子的手,紧了紧,状若害怕。 这些年来,大抵他没有少受东方青玄的罪,也从来没有人为他出过头。如今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他虽没有了神智,可那天生的亲近,还是让他与夏初七极为亲近。 “不……不怕……” 他都怕成这样了?还来安她不怕? 心里一暖,夏初七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不动声地看向东方青玄。 “从我们入山,到额尔古开始,你步步算计,为的是什么?你把我爹带到皇陵来,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钱,为了银子……为了你称霸漠北,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东方青玄,我说得不对?” 她话多的病,又犯了。 可塔殿内,近百人,听完了,却声息全无。 主子闹腾,侍卫们是不敢说。赵樽抿着,冷冷注视着,是不想说。 阿七的好强,人人皆知。 有些事情,他可以为之。有些事情,他却不会去干涉她,更不能代替她做。 听完她的质问,东方青玄沉寂片刻,缓缓笑开。 “宝藏,金钱?” 自嘲般重复一遍,他侧头看了一眼赵樽,才又把视线专注到夏初七的脸上。 “夏楚,我是恨你父亲,也恨你,恨你们夏氏的每一个人。在魏国公府被抄家之前,我便一直恨着你。可你太傻,你本不知,还把我引为知己,对我知无不言……把我对赵绵泽的心思,换着花样的在我面前说……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还得哄着你,你猜猜看,我是为了什么?” 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极是可恶。 想到那时的夏楚,不仅被赵绵泽嫌弃,还被东方青玄欺骗,夏初七突的有些愤怒。 那愤怒的觉来得很快,也很诡异。夏楚分明不是自己,却又像是她自己一般,疼痛几乎切肤,令她有些受不了。 脑子转了一下,她冷冷一笑。 “这还用猜?你不是就为了扳倒魏国公?” “没错。只可惜,以前的你,不如现在这般聪明。”东方青玄脸上笑意更浓,“赵绵泽、夏廷德、夏问秋……这些人,都曾被你当成仇人。你恨他们没有错,是他们直接导致了‘魏国公案’的事发……也导致了无数人的死亡。但你可知晓,魏国公案不仅是我亲自审理的,还是我一手策划的?” 有些事,若听旁人说来,也许没有那么难受。 听东方青玄亲自说出口,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人掏过一般,生生发颤。 夏初七目光幽冷,定定看住他,嘲道,“你倒是总算说了实话。那么……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是想认罪?还是想求得我的原谅?若是前者,不必了。若是后者,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与你计较的。” “都不是。”东方青玄牵开的角,弧度更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多么愚蠢。” 夏初七微微一怔,目光冰刺似的扫着他的。 东方青玄上她的,笑道,“明白了吧?这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怪你自己。”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目光一凛,“哦”一声,沉住气问。 “你不是不知我忘记了过往,要不然,又怎会不记得你干过的卑鄙事?” “忘记了?没关系。”东方青玄一勾,笑得极凉,“你那会儿不是一直找人调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么?我这便告诉你。赵绵泽当年带人从魏国公府搜到的那一封通敌叛国的信函,是你自己放在家里的。至于那两个出入魏里公府的北狄人,则是我安排的。当然,我也只是得了洪泰帝的授意,而赵绵泽,他不喜你,也只是顺水推舟……” 顿一下,他眉目微沉,“夏楚,你说你这人……倒底是有多么可悲?”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