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呢?”董晓悦忍不住问道。 “杜知府是个好官,查明了人不是杀的就把她放了出来,李家人把她卖到了外州,后来又辗转落到郢州,我找到她的时候尸身不知被抛去哪里了,只剩下头颅......”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心底里生起一股寒意。 竺生却不理会她,温柔地对着怀里的头颅道:“没事了,这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总算可以歇歇了,你小时候那么怕疼,怎么遭了这样的罪……不疼了,阿兄带你回去,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是谁杀了她?” 竺生的脸扭曲起来,眼里的温柔全化成了狠戾,他猛地抬起头:“谭孝纯,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董晓悦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头颅上,终于看清楚了沈氏的样子,那面容虽然憔悴苍老,失去了曾经的明丽,却无比悉,因为她曾无数次在镜子中看见这张脸。 沈氏的头颅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情景别提多诡异,但是董晓悦却挪不开眼睛,伴随着沈氏的目光,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像洪一样,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董晓悦的意识。 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董晓悦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菩萨像中。一夜过去,天已破晓,佛堂笼罩在柔和的晨曦中,四处是金粉般的光尘。 住持倒在地上,使劲地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董晓悦明白他大限已至,心里涌起股巨大的悲哀,她来不及分辨这是沈氏还是她自己的受,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地润起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聚起云。 佛堂外响起一阵凌的脚步声,有人叩响了门环:“师父,师父您还好么?”是白羽的声音。 没听到回答,白羽察觉不对劲,“砰”地推开木门,惊呼一声,跑过来扶起住持:“师父您怎么了?徒儿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住持躺在白羽臂弯里,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师父......不行了......” 白羽一听眼圈就红了,瓮声道:“师父,您别说话,大夫来了就好了......慧明!” 白羽转头对着门外吼道:“慧明!去请大夫!” 住持拍拍他的手背,摇摇头:“生死如轮......别难过......” 白羽咬着嘴不住地点头,眼泪直往下。 庭中的草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虽是,却有种秋般的萧索。 住持没了说话的力气,气声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拉动一只破旧的风箱。他把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剧烈地搐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师父!”白羽颤声叫道。 住持一双眼睛仍旧朝着菩萨的方向,已经没了神采。 白羽颤抖着手把他眼睛阖上,恸哭起来。 董晓悦到有什么从眼眶中溢出来,这是眼泪吗?她觉得诧异,泥塑的菩萨像哪里来的眼泪? 然而眼泪越来越多,顺着塑像的脸颊淌下来,滴落在香台上。 白羽循声望去,发现水不断从菩萨像的眼睛里涌出来,仿佛在哭泣。 “菩萨,您也为师父伤心么?”白羽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佛堂外风声飒飒,天越来越晦暗,不过片刻,竟像是夜晚的光景,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 “师父,终于要下雨了......”白羽喃喃地道,旋即想起师父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他木木地把师父平放到地上,把他放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放在身侧,这才发现住持手里攒着什么东西。白羽哭着掰开他蜷曲的手指,一截红丝绳掉了出来。 雷鸣响彻云霄,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天空映得雪亮。 第100章 报应 一辆罩着碧油幢的轻便马车辘辘地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跟着七八骑随从。 车中一名身着绛锦衣的中年男子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天边突然一声惊雷,令他霎时清醒过来。 男人开车帷, 微微探身望向车外, 只见天晦暗,天空中云密布。 他了眉心, 让车夫停下。 立即有随从策马上前, 躬身问道:“府君有何吩咐?” 谭孝纯一脸疲惫地道:“那尼寺还有多远?” “回府君的话, 约莫还有二三十里。”随从答道。 “眼看着要下雨, 前方可有避雨之处?” 随从想了想道:“仆记得法藏寺就在不远处, 莫如去那儿暂避?” 谭孝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法藏寺......似曾听过这名字,供奉的是什么佛?” “回禀府君,似乎是什么菩萨。” “哦,”谭孝纯若有所思道,“可是那‘梦娘娘’庙?” 随从是本地人,听官长这么一说出赧:“是那些蒙昧无知的百姓随口说的。” 谭孝纯一改方才的和颜悦,敛容斥道:“不可轻薄言语!亚圣有言,‘民为贵, 社稷次之’, 尔等跟着我, 须谨言慎行。” 随从赶紧告罪, 谭孝纯方才缓颊:“平也就罢了,杜御史刚到此地,尔等一言一行都需着意。” 话说到了, 谭孝纯不再为难他,笑了笑道:“久闻这尊菩萨的大名,还未曾参拜过,且去避避雨罢,也是佛缘造化。” “可不是,”随从赶紧奉承道,“必是那菩萨听说府君广施仁政,民如子,故而施法降下甘霖,顺带邀府君前去一叙。” “休得胡言!”谭孝纯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显然被奉承得心情舒畅。 随从见马拍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车马继续前行,随从落到车后,小声对着身旁的同伴道:“府君对那江氏可真是着紧,回来一听说她在尼寺里,连片刻都等不得,巴巴地就往那儿赶。” “你跟着府君的时短,哪里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那同伴得意洋洋,“这江娘子的眉眼身段和府君年少时的一个妾有几分相似,所以才格外得宠些。” “原来如此,那先前那个呢?” 同伴斜了他一眼,幽幽地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心好你的份内事儿罢,府君最厌恶旁人打探他私事。” ——————————— 突然雷声大作,和尚们都吓了一跳,只有白羽恍若未闻,怔怔地望着住持紧闭的双目。 一个年轻和尚对着白羽劝道:“师兄,眼看这天要下雨了,把师父留在这佛堂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先将他抬到别的屋子里去罢。” 白羽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木木地点点头。 “师兄,你节哀罢,师父也不想见你这样。”和尚了红红的鼻子,开始张罗。 好在住持迁迁延延地病了很久,棺木是早就备下的,一应后事也已经安排好,不至于手忙脚。 和尚们拆了扇门板,把住持的遗体搁在上面,由白羽和师弟抬了出去。 刚跨出院子,和尚们便听到一阵车马的喧闹。 “去外头瞧瞧,”白羽对一个小和尚道,“告诉他们寺里有事,恕不招待。” 谭孝纯一行人进了山门,不见寺僧出来客,已是不悦,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小和尚,还打算将他们拒之门外,更是怒从心起。 “你这和尚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么?”一个随从趾高气扬地道。 “休得无礼!”谭孝纯喝止随从,开帷幔从车上下来,对那小和尚行了个合掌礼,“小师父,我等只想进去参拜菩萨,还请通融。” 小和尚见他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不敢极力阻拦,为难道:“檀越有所不知,敝寺住持刚刚圆寂,没人主事……” “小师父节哀顺变,”谭孝纯打断他道,“本不该叨扰,只是我等远道而来,既已到了山门,总是想上一炷香再走,还望小师父体谅我等虔心。” 小和尚脸,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好意思阻拦,只得把他们放了进去。 谭孝纯让小和尚在前面带路,自己一边悠然地踱着步,一边举目四望,只觉这寺庙虽不算大,草木庭园倒还有几分趣味。 往里走了一段,隐隐有哭声传来,谭孝纯心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这些小和尚哭得这样惨,可见没什么慧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得一乐,情不自地勾起了嘴角。 正想得出神,那小和尚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对他行了个礼道:“檀越,前头就是佛堂了,旁边小台上有香,您请自便,恕小僧不能奉陪了。” “小师父去忙便是,不必相陪。”谭孝纯还了一礼,自顾自推开门走进了佛堂。 佛堂中香烟缭绕,光线昏暗,莲花灯发出摇曳的幽光,谭孝纯抬头望了望那尊闻名遐迩的菩萨像,微微撇了撇嘴角。什么求梦占卜,他是半点也不信的,愚民蒙昧以讹传讹罢了。 不过这塑像的做工倒是颇为致,比他生平所见的造像都更生动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不但栩栩如生,还有几分莫名的眼。 他在打量塑像时,董晓悦也在打量他。 谭孝纯和梦里的模样没什么差别,和三年前在郢州见面时也并无二致,一样红光面,神采奕奕,似乎连鬓边的白发也未曾多一缕。一个人风得意之时总是显得年轻。 董晓悦拥有沈氏的记忆和情,可是见到毁了自己一生的仇人,却没有料想中的愤怒和动,只是觉得冷彻心扉,仿佛连血都结成了冰。 只有刻骨铭心的才能带来刻骨铭心的恨,沈氏对谭孝纯只剩下齿冷和漠然。 谭孝纯打量了菩萨像一番,从香台上出三支香,在莲花灯上点燃,捏在手中躬身拜了拜,把香进香炉,一锦袍下摆,在蒲团上跪下。 带着檀香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腾。 谭孝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祷,望了望佛像,然后拜倒下去。 董晓悦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他。 谭孝纯到后背莫名发凉,下意识地直起身,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以为是错觉,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拜下。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昏黑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谭孝纯毫无防备,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草草地磕了第三个头,打算立即起身离开,不经意间瞥了眼菩萨像,竟觉得那菩萨像似乎在冲他笑。 他了眼睛,再看时菩萨像又恢复了先前那悲天悯人的模样。 大约是烟雾太浓看花了眼罢,谭孝纯掏出汗巾擦擦脸上的汗,转身便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发觉不对了。 门口就在眼前,打算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可他走来走去,那门口却始终在咫尺之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困在了里面。 而且这烟雾也太浓了,一炷香会有这么多烟么? 一种原始的恐惧从谭孝纯的心底渗出来,为官多年的沉着冷静此时也顾不上了。 前门出不去,他转身就往后门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得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悉,仿佛来自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