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 逍遥子哈哈大笑,鼓了鼓掌,望向那年不过七八的清弱少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不好好珍惜你的命,你不老实呆在你自己的地盘,来我这密境冒险,也是为了求无患草?” 褚无咎微微敛过衣袖,他的动作轻缓而优容,叠的素衣领口在夜晚中月般动。 “正是,晚辈是来求一株半的无患草。” 逍遥子并不奇怪,他掌握着所有进入幻境修士的记忆,知道他们是为求一株无患草消除魔种的戾气而来 但唯独这年轻的天命子的记忆,他看得并不分明,所以才生出无穷好奇,得亲自过来看一看。 听了褚无咎的话,逍遥子更生出好奇:“消除魔种一株便是一株,何来多的半株?” “前辈误会了。”褚无咎却徐徐说:“若是彻底消除魔种,魔君修为大涨,便极难除,所以不妨留下余地,半株无患草足矣。” 逍遥子:“那一株…” “那一株,是为晚辈自己。”褚无咎笑,他拉下领口,出少年白皙细致的膛,经脉的纹路印出|身,清晰亮出心口深紫蛛网般的毒线。 “晚辈少年时为保命,给自己种过一份情蛊,名唤相思引,母蛊子蛊相牵,母死子亡,须得相依相伴,稍远变要剧痛不眠,更动辄牵绊情绪,形如绕颈之绳,十分拘束,如今晚辈来此,为求无患草,斩断这无形枷锁。” “哦。”逍遥子听得有趣,他想了想,想起刚才那小姑娘:“若我没记错。母蛊不是在…那小姑娘…是你小未婚身上?” 衡明朝被提到,褚无咎眼神便深暗起来。 褚无咎:“是。” 逍遥子饶有兴味:“我见你们这对小情人十分恩,那小丫头要进来时,你还十分不快,不舍得她进来犯险。” 褚无咎便笑了笑,用一种十分轻柔的口吻:“母死子亡,我自然不想她冒险。” “但她不听我的话。”褚无咎还在微笑,但眼神却悄然变了,变得冰冷,像蟒吐出的舌信,凉骘而森寒:“她不听话,我管不了她,又何必多费口舌。 逍遥子心里啧啧。 当他聋了吗,刚才巴巴叫人“夫人”、说人家天真美丽、将来要带人去祭拜亲娘的,难道是个鬼吗? 逍遥子到奇妙极了。 自古为王为帝者,至高亦至孤至寡,天道属意来主宰乾坤的天命子绝不会是个心慈手软之徒,这年轻人眼也不眨就舍得掐死早逝母亲的幻影,从始至终没有半点犹疑,这样一副铁石心肠,无论怎么想,都不该会为一段别有目的的婚契与虚伪的情而束手束脚。 但偏偏,偏偏就是这样的情形,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逍遥子太老辣,他能从这年轻人冰冷的神情与言语中,听出一种更微妙的意味 ——那些话说出口,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有多深烈的不甘。 简直像一头被怒的年轻强健的蛟蟒,因为无法将本该属于自己的猎物顺利吃入腹,在未得到足的饥渴与强烈错愕中生出无法遏制的怒火,在那种怒火下,几乎撑不住伪装的美丽皮囊而彻底变成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野心年轻人,本不该被轻易怒 这或许只有一个解释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但未必愿意承认,婚契是别有目的,情蛊也确实存在,但情,却未必是什么虚情假意。 逍遥子久久凝望着那神容沉骘的少年,神忽然变得恍惚。 “傲慢和偏执会遮蔽人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自己的心。”逍遥子忽然说:“年轻人,你为夺取魔种留余地,也不妨就此退去、也为自己留半分余地。” 褚无咎像猝然被从某种状态中离,他脸上一瞬间真实出的情绪全部收敛,重新恢复平温淡的神,他看向逍遥子,但眸中却不见半点笑意,缓缓道:“前辈是不愿舍出无患草吗?” “不。”逍遥子笑道:“这只是一句老人家的肺腑话。” 少年轻轻一笑:“前辈肺腑之言,晚辈铭记于心,只是世情不同,关起门来,各家也有各家难念的经,于公于私,此时当取无患草为先。” 这是多清淡又傲慢的一番话。 年轻人啊,年轻人,年少轻狂,势气滔天,眼目只望向至高的云端,当然对身边的细弱柔软的牵绊不屑一顾。 年轻人啊。 “琅琊密境虽为我所创,衍变如今却也自成了规矩,你想取无患草,我当然不会拒绝。” 逍遥子:“只是,年轻人,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褚无咎微微阖眼,垂落的眉宇,有一瞬间看不清情态。 半响,他轻笑一声,说:“晚辈的名字,便是无咎。” 无咎,无错无败,当然更不会后悔。 逍遥子深深望着他,脸上重新恢复那种玩世不恭的逍遥神态。 “好!”逍遥子大笑:“我便看看,你们这些小家伙,谁能走到最后!” 他挥一挥手,光芒大盛,环绕向少年,袖口被大风吹得扬起,飘逸的袖摆中,少年的身形以眼可见的速度拔高,青涩隽秀的面庞渐渐显出青年的轮廓—— · 阿朝觉摸着自己头顶的力道缓缓消失。 她仓惶抬起头,对上衡玄衍柔和的眼眸。 他的面容、模样,与衡明朝离开沧川峰府时没什么两样,可他不是闭着双眼无声无息憔悴躺在冰冷的寒玉榻上,他是睁着眼,轮廓细致,容貌清俊,眼眸泛着柔和与关的光华,他像一座伫立的青山,一片广袤的海,稳稳站在这里,把她抱在怀里,威震乾坤的剑尊,细致用掌心擦去女童脸上七八糟的泪水,摸她的头。 他的音容形貌,一举一动,是活生生的。 “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你叫朝朝?” 他垂眸望着她,那双蕴含无上剑意却并不显如何冰冷,反而像大地细雨风的眸子,慢慢泛开一点更温柔的笑意:“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他倏然化作尘埃。 阿朝跌倒在地上,周围漫天的黄沙、战的大军、高大的祭台、惨烈的厮杀与哭喊……一切景象倏然全部消失。 阿朝呆呆跌坐在那里,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嘴动着,挤出那句含在嗓子里的声音: “师尊……” 她的身影被拉扯,逍遥子带笑的声音在笼罩着的头顶响起:“恭喜你,小丫头,第一重幻境,你已经通过了。” “……” 阿朝狈跌坐在地,胡抹去眼泪,可是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落下来。 那么多人在琅琊密境被出心魔,或疯或死,阿朝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不仅因为这里的幻境特别真实,更好像在这里,她被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也被生生挖出来,放大了十倍百倍,直接作用在她意识灵魄中,容不得一丝一毫闪避。 这只是第一重幻境,她只是看见过去的爹娘嬷嬷、看见师尊,之前所有努力住克制住的情绪就一下像决堤的大江崩。 阿朝放弃擦眼睛,任由泪水一道道从脸上滑下去,她红着眼睛,仰头问:“我的下一重幻境是什么?” “每一个人的心魔都不同。”逍遥子:“但有一样多是相同的,心魔,是在尽的眼泪中诞生的。” “你的第一重幻境,是让你哭过的人。”逍遥子说:“接下来,就是会让你哭的人。” “七情六,求不得,怨憎会,别离。” “你该重新去见一见你心的情郎。” 衡明朝眼瞳瞬间收缩,像一头受惊的幼鹿。 光芒大盛,有什么像被从她脑中生生出来,无数光影转,疼得她闭上眼睛。 她听见逍遥子的声音,点出那件藏在她心里最深处、一直不愿意去深想的事: “你就不想解开,那桩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吗?” 你们这场情蛊、婚约,究竟真是机缘巧合、天意作此,还是从一开始便是场别有用心的谋划。 “最初的最初,至少他是否真心的, 喜过你吗?” —— —— 明朝今年十四岁了。 她是昆仑弟子,师从沧川剑尊,六岁正式拜入山门,修习了六七年功夫,去年刚刚筑基,终于不算个小孩子,算半个有自理能力的独立人,正好山门有任务,她挎着自己新领到的小太平剑剑,跟师尊挥手告别,兴冲冲跑下山跟着师兄师姐们游历。 俗世十九州,这次他们去的是雍州武威郡的主都姑臧,是受褚氏的邀约,褚氏是名门大族,统辖两州之地,这次百年宗祠的庆典邀请八方来宾,昆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师尊掌座他们这些长辈并不方便下山,便由霍师兄蔚师姐带着她们一群小弟子去参宴贺喜,凑个热闹。 “哇,好热闹呀!” “那可不,姑臧是一州主都,又有褚氏祖脉坐镇在这里,可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荣热闹。” “你看那边——” 姑臧城门大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兽车沿着大街的车道缓缓往前驶动,昆仑的小弟子们在车厢里叽叽喳喳议论兴奋往外张望,明朝手臂探出窗外叠在窗沿,脸搭在臂弯间,随着兽车前行的一摇一晃,睁着明亮的眼睛往外看。 “这里居然不让御剑,只能坐兽车。” “好像是怕有人御空打斗,法术动辄就会击毁大片民居,而且天上人飞来飞去有损主城威仪,所以干脆就一气儿了!” “这些世俗州府都效仿凡人习俗,况且谁说只能坐兽车,你不还可以下去腿儿着走……” “……可显得你聪明了是吧!打你!” 明朝听着身后那些叽喳打闹声,杏眼弯弯,无意往侧方望去,望见一家街边天敞开的书橱。 一个身着浅灰半旧长衫的少年在书橱间翻着,背对着她,她看了几眼,就移到旁边,是一家买秋梨膏糖的摊位。 一个母亲牵着五六岁模样的小女童,正经过那家秋梨膏的摊位,女童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娘亲的衣角,怯怯小声说:“娘亲,想吃糖…” 母女俩衣着破旧,面枯黄,布料有重叠的补丁,显然生活贫苦。 “……” 明朝看着那秋梨膏,又看着那小小的女童,眼底渐渐浮现出恍惚。 “…秋梨膏确实很好吃…”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小小声说:“…甜甜的,有梨子香气…” …她以前,每每上街的时候,也总要拽着娘亲衣角耍赖买秋梨膏的。 贫苦的母亲听见女儿的恳求,面难:“这……” 明朝用袖子了眼睛,从怀里翻出储物袋来,打算下车去,给那个小妹妹买几支秋梨膏糖 小妹妹要有,娘亲也要有 ——顺便也给她自己买一支^—^ 但在她要跑下车去前,竟然已经有人替她做了。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