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自己的神明,山河瀚宇,天下之大,他只心甘情愿尊拜那一人,今世今生他都只作那一人的虔诚信徒。 帝王掌心捧着自己尊贵的神明——他刻的玉像,开始了每惯例的叨叨絮絮:“今天碰上个小孩儿。” “像你的。”梁徽的刻刀转了转,将神明的眼角挑得上扬些,桃花状。 那个人虽然子板正,但有时候也会出不自知的勾人神盼,不常见,只有在他身边很亲近并且喜时时刻刻观察他的人才有幸采撷到这一缕浮动的暗香。 梁徽下笔很顺畅,对方的面容轮廓眉眼鼻早已刻在壑,悉到仿佛对方这些年同他朝夕与共从未离开。 “他说只要我心诚、锲而不舍,你便会原谅我,会回来。”梁徽因常年拿刻刀有些糙的指腹摩挲着那玉像修长剔透的颈脖,一寸一寸,仿佛在亵渎神灵,他低声喃问,“会吗?” “你会吗?” 玉像矜贵,眉目清冷,并不回应。 梁徽就又自己笑了笑,很温柔地扶了扶它的发尾:“不会也没关系。” “你还不想回来便是我心还不够诚。”梁徽神姿态近乎卑微,漆目中又是叫人心惊的执拗和幽深,“我可以等的。” “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等。” 生前等不到那便死后,梁徽鸷地想。 如果那个人这一生都不会再出现,那他就把这些字画、木刻、玉雕都放进他的陵墓。 他执念足够深重说不定可以将那个人的魂魄招来,生不能相守,死能相见他也知足。 “那几缸睡莲快开了,我亲手种的,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来看看,”梁徽自嘲地扯扯嘴角,“我不好,花还是好的,可以来看看。” 他刻得眼睛有些疼,红血丝更明显,稍趴在案牍上,很珍重地碰了碰那玉像的手指,仿佛牵手:“前我去看太傅了,茶水、香火都足,你放心。” 早在两年前梁徽便重审了先东的旧案,还祝氏一脉清誉,启用祝门门生,并奉太傅为大梁尊师,命史官撰记,留名青史千古芳。 彼时他甚至很自私地想将为太傅平反之事拖一拖,看看这样那个人会不会回来质问他、谴责他、催促他,可是他舍不得、也不敢再惹他生气了。 梁徽抿了抿,小心翼翼同他的神明商量:“我、我不知道有什么我还做得不好,你托个梦告诉我好么?” 他用有些委屈又不敢委屈的语气说:“你好久都不来我梦里了。” “来梦里也不可以吗?”梁徽拨了拨工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九五之尊又变回了冷那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儿,近乎乞求喃喃,“我、我就是想看看你。” 看一眼也行啊。 “还是……你真的已经把我忘啦?” “别忘了我行吗?”梁徽问。 “算了”,他掩下失落的眉睫。 他本来想要的很多,想要祝知宜记得他,想要祝知宜原谅他,想要祝知宜回来,但最后又只剩下一个愿望,“你平安就好了。” 第72章 以祝知宜为镜 石道安以前就说过他什么都想要,果然,贪心受到了惩罚。 所以他不能想要那么多,祝知宜好好的就行。 他怕祝知宜过得不好,他怕祝知宜受苫,他怕钟延那个畜生折磨他,他最怕…… 每年派出那么多搜寻的人永远没有消息,每一次找到体型相近的尸骨梁徽的心都如死过一遍,翻来覆去的折磨,人人都说那位凤仪天姿为国献身的君后或许已经……只有梁徽还不肯放弃。 他不敢深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梁徽就疼得五脏六腑仿佛撕裂开来,心脏酸得被紧紧攢着,不过气。 怎么办?如果祝知宜真的过得不好怎么办,如果真的是他亲手将祝知宜推进了那生不如死的地狱里怎么办?他拿命换可以吗? 梁徽额角青筋暴动猛跳,闭上眼,不敢深想下去。 梁徽一直呆到了天黑,夏这几举国休沐,他不休,批了大半夜奏折好不容易累得眯了会儿又惊醒,梦魇身。 张海福听到惊动忙将平里准备的东西送进去——君后以前的信笺。 这些年都是这么过的,主子爷惊醒就翻翻这些东西,一封封的,当救命的符按在心口上,多少能好点儿,不至于犯病。 这些信笺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都混在一处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假的那些是梁徽自己写的,梁徽太思念祝知宜,思念到模仿他的字迹给自己写信。 他已经将祝知宜的字迹笔锋临得九分像——总是无法至十分的,因为那个人是全天下独一无二,他身上总有些东西是旁人学不来的,包括最观察他、研究他的梁徽。 梁徽想象着他的语气,回忆着他说话的神情,写“用兵之要,势如弓弩,节如发机”、写“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写“数奉手书,敬悉康知”。 不能太匠气,那人诗才造诣深厚,独出秀句。 也不能太柔情,那个人不会对他说骨麻的话,口吻还要带点说理的意味,但不会叫人烦,只会叫人觉得有趣。 梁徽近乎病态地细细揣摩着,自己假装自己心心念念那个人,以假真,给自己写了一封又一封,一年又一年,好叫自己吊着一口气,不至于完全失去盼头。 梁徽知道张福海还忧心忡忡地悄悄去问过太医这是个什么魔怔,有没有得治。 可他没办法,不吊着这口气他就要死了,他不想治。 梁徽极善模仿,字迹真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他总觉得祝知宜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同他隆冬雪中煮酒试剑,陪他檐下观雨烹茶对弈,与他游湖赏花放纸鸢…… 可只要一闭上眼梦中惊醒一摸枕畔冰冷无人时他才刻骨铭心知到,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他身边了。 梁徽班师回朝整顿朝纲时的时候祝知宜没有出现,他遣散后的时候没有出现,每一年中秋、除夕、元宵和他的生辰他都没有出现,直到他翻审太傅一案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那一刻,梁徽觉得祝知宜是真的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夏一过,早朝恢复,梁徽罚了几个因为太闲又开始将主意打到他后的老东西。 当年梁徽把后中的男妃遣散也就算了,连女妃也一个不留,女妃子的位额是老祖宗定死的,用于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万不能动的,梁徽不管,管他男妃女妃,一气儿全给撤了。 几个言官旧事重提,被乾午门当众仗板,谁也不敢求情。 近年皇帝跟换了个芯似的,谁也不知道里头住着什么妖魔鬼怪,整个人都瘆得很,每每有人被罚了便想起那位的好来了。 若是那位在就好了,那位虽然也古板刚正,但却是个最讲道理的,也从不为难人。 大军刚从南边回来那一年,皇上还经常在上朝的时候随口问到:“祝密使,你觉着如何?” 朝中一静,无人应答,过了好一会儿,也还是没人说话 梁徽反应过来,眸迅速黯沉下去,大臣们气都不敢。 梁徽高坐明堂面无表情地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一直觉得祝知宜是他的镜子,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祝知宜为镜子可以知正、识清浊、辨美丑。 对方的清正照出他的晦,对方的坦照出他的狭隘,对方的勇敢照出他的怯懦。 如今镜子碎了,梁徽便再也看不清自己本来的面目,坐在这皇位之上的是谁,梁徽么? 没有祝知宜的梁徽还是梁徽吗?跟李徽、林徽、唐徽又有什么不同? 梁徽觉得没意思,大权在握没意思,杀生予夺没意思,这几年自己守着这座空旷的城麻木度,每分每刻都活在找不到落点的下坠和无尽的绝望之中,连玉玺和兵符都是冷的。 当初他是为什么会因为这些东西将那么好那么珍贵的祝知宜推出去的? 一次又一次。 可是梁徽丝毫不敢松懈,祝知宜一定在天下之大哪个角落看着他,监督着他,鞭策着他。 他想把最清明昌繁的盛世献给祝知宜,他的江山不再朝野黑暗林立,不再有迫于无奈,不再有世分离,不再有两相抉择,不再有人能伤害他一分一毫,这里有祝知宜孜孜以求的青天大道,有祝知宜梦想中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祝知宜以前在奏折里洋洋洒洒描绘的一切盛世繁章。 梁徽宵衣旰食、励图治缔建起了一个前所未有无比强大的大梁,可是他最想执手看江山的人却不在了。 纳西边城——邺。 风梧苑。 一个清瘦灰衣的侍仆低着头,提着壶,忙碌着,趁人多杂之际迅速躲进柴房,从袖中取出方才偷来的药一口下。 风梧苑表面是家戏楼,实则是秦楼楚馆,凡被卖过来的人都被下了蛊,定时定量给药,不听话不配合的只能等筋骨软散皮渗血而亡。 给的也不是解药,只能缓解,此地是郎夷、南诏和大梁界——三不管地带。 当地兴蛊之风盛行,百千万种眼花缭,蛊分死蛊和软蛊,死蛊没有解药,只能靠缓药吊着命。 祝知宜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是什么,当年他被钟延劫持离开大梁后,为求一线生机趁民之将钟延拉下悬崖,后被南沧水冲走。 命悬一线记忆模糊,被一个南诏人捡到,卖到了这里,前些子才渐渐想起许多事。 祝知宜利落地给自己身上的伤上了些劣质药粉一一他不愿陪客喝酒,宁死不屈,没少挨拳打脚踢,内力只剩三成。 又被下了蛊,整个人从里到外几乎有些灯枯油竭之态。 祝知宜将草席下画到一半的地图拿出来又了两笔,他还不能死,他还没回到故国。 第73章 权的附赠 且前些天听酒客喝醉了说起南诏内部势变,几个部落蠢蠢动,还把主意打到了大梁边关,牵一发而动全身,祝知宜等不及了,将出逃的时默默提前。 揭开草席数了数几颗碎银,他抵死不肯接客、不愿陪酒,只能做苦力,攒了半年也只有这么点儿,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银子没拿稳掉在地上,祝知宜紧皱起眉用颤抖的手去捡。 一双拿剑握笔的手,中指和尾指变了形,不知道里面的骨头有没有断,钱不够,也许大夫也看不成了,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写字。 手是跳崖的时候伤到的,钟延死死扣住他的手指不愿意放开,拧着一张疯狂扭曲的面容对他说:“祝清规,我能上这个当,不是因为你会说谎,是因为我愿意被你骗。” 当初钟延真的想把他带到地陵“死同”,祝知宜假意屈从,寻到机会反扑。 他从梁徽身上学到最有用的东西就是韬光养晦绝处逢生,很多个撑不住、想放弃的时刻,只要一想到梁徽当初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就觉得他也可以,他在任何一方面、任何时刻都不愿意认输。 梁军来找他的人曾一度离他很近,但祝知宜被钟延废了七成内力又喂了软筋散,钟延时刻寸步不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搜援大军来了又走,一批又一批。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他好像还看到了梁徽本人,他不确定,那个人不知疲倦地挖地、撬地道,身是血。 祝知宜红了眼眶,垂下眼睫,不敢叫钟延察觉自己有一丝软弱。 他希望那个人不是梁徽。 “狗皇帝还在乎你的。” “可惜晚了点。” 在崖边钟延笑得凄惨,质问他:“你喜他吧?”XIaP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