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抬起下巴,说:“是。”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喜梁徽,可惜并不是对着梁徽本人。 或许以前就喜了,只是他们之间一直都掺杂了太多,一步一步,差错,被推着走得太远,很多事情要生离死别那一刻才格外清晰坚定。 “那他呢?” 祝知宜沉默,冷冷凝他。 钟延哈哈大笑,面讥讽:“他也喜你,但不是最喜你。” “他永远最他的江山。” “你嫌我的情意假模假式,你怎么不嫌他的虚情假意用心险恶不干不净,玩人心,他可比我脏多了,祝知宜,你敢说他是真的喜你吗?敢说他是真的喜‘祝知宜’这个人吗?” “你不敢回答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 “你永远是他江山的附庸品,他权势望下的附赠,没有江山,你算什么东西!没有权势,你一文不值!” “他先权势再你,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消遣、一幅附庸风雅的裱画。” 祝知宜眉心狠狠蹙起,心中那隐藏多年的刺仿佛被人直直拔出,狠而准扎入心脏的病灶。 “你为他当牛做马如今落在我手上,他却坐拥天下万人景仰,你得到了什么? “这样的虚情假意你也敢要,你也敢接?” “太傅他老人家知道你这样作践自己吗?梁徽野心壑难填,你就以白身饲喂皇权,骗人偏己。明明知道他心思不纯,你也要上赶着任其差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自诩的一身傲骨呢?目下无尘的清高呢?碾落尘泥自作,祝清规,你真可悲,在他面前,你还有一点自尊吗?我可怜你,看不起你。” 道不相同半句嫌多,祝知宜神情冷漠,一句也不辩驳,不惜自伤筋骨愤然甩开钟延,两道身影齐齐坠下深渊。 夜过子时,丝竹渐歇。 祝知宜没有行李,直接提着灯笼往门外走,逃跑这种事没必要蓄谋太久,随随便便挑个不起眼的夜晚反而能成事。 跑堂拦着问他干什么去,他大大方方说:“张郡守落了玉佩在我这儿,看着贵重,我送回去。” 跑堂知道张郡守看上祝知宜好些子了,威利,祝知宜宁死不屈,还把对方打掉了几颗牙。 大概是没得到的就是最好的,张郡守反而对他更热乎,最近又改砸真金白银可劲儿地讨好,跑堂挥挥手让祝知宜快去快回。 忽而,后边有人慢条斯理道:“郡守也落东西我这儿,那个扫地的,你一块送过去吧。” 祝知宜心一提,最怕就是节外生枝,回头看,来人竟是江竹里——他们院里的头牌。 江竹里长得极美,平这边的官员富商都捧着他,他人傲得很,眼高于顶,脾气也坏,祝知宜印象中没与他有过什么集。 江竹里抬着下巴,将一个信封重重拍到他怀里,趾高气扬道:“转给张郡守,问他说话还算不算数。” 跑堂的只以为是两人争风吃醋便转头看管别的人去了。 江竹里迅速朝祝知宜低声道:“你从南汾走,颍州、常邑都有他们的人。” 这些年企图逃走的那些人都被抓回来活活打死了,他本来也觉得祝知宜想逃出去就是送死。 可是看他来了大半年居然还没被那群泯灭人的畜生驯服得手,又觉得或许——别人做不到的事祝知宜可以做到,祝知宜和别人不同。 祝知宜一怔:“你为什么——” 江竹里白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块木头什么也不懂,要不是这大半年来他掩护着,祝知宜能偷到缓解毒蛊的药? “不为什么,等着你逃出去救我行不行,”江竹里不想同他多说自己那点心思,反正也不可能,只道:“里面的钱和药应该够你路上用的了,不想残废的话就找大夫看看手。” 祝知宜眼底涌起,郑重道:“大恩不言谢,待我抵京一定会来——”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给过他承诺的人太多了,没一个兑现的,他不想听,再说他帮祝知宜也不是想要什么回报。 祝知宜却十分严肃认真地重申:“我不是随口一说,我言出必行,不会骗你,你好好保重,等我消息。” “……,知道了。”江竹里不耐烦地挥手,“你赶紧走吧。” 祝知宜朝他深深行了一礼,江竹里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他果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之前一个苦追江竹里的权贵在酒中下了药,那天刚好是祝知宜上茶倒酒,被他随手给换了,江竹里免遭一劫。 祝知宜这人随手施善也不放在心上,倒叫承恩的人心心念念记许久,有情又无情,着实是有些可恨的。 祝知宜在南汾绕了个弯才一路北上,一开始还有凤梧苑的人四处寻他,他为藏身尽挑深山老林、险路密道走,毒蛊发作、伤口溃烂亦不敢求医,默默熬过去再咬牙赶路。 出了邺一路还算顺利,但他身体底子已经彻底掏空,内力不足以支撑长途劳顿,好几回命悬一线都到鬼门关了,硬是被他顽强的意志生生撑了过去。 抵达上京已是深秋,碧空朱红墙,叶落黃金台,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的故国故土,他梦牵魂绕的家乡,一切悉又陌生。 第74章 大梁今非昔比 过了台柳关便是皇城,祝知宜连低沉的情绪也起了一丝动和期待,又不忐忑,近乡情怯,时移事转,物是人非,中境况、朝野局势他一无所知。 梁徽他还好吗? 还……记得他吗? 中如今是何光景,朝野更迭,祝门没落,督察院可还留有他的位置? 他回去……能干什么?这一路北上,他见过了大梁如画山河,中原茂田万顷稻香十里,河源丰渠鱼米积仓,教化欣荣女学兴盛,百姓安居富足,祝知宜欣于梁徽终成霸业,又觉或许他和大梁都不再需要自己。 如不能留在京城,他又还能去哪里? 祝门已空无一人,他孑然一身飘如浮萍,还有他的身体,真的还能再支撑他又开始新的一次颠沛离么? 如此一想,之前那点兴奋和喜悦瞬间又被更深更重的不安与惆怅淹没了。 身困囹圄尚有强烈的决心和意志支撑着他逃出生天,如今故都近在眼前他却变得怯懦犹疑。 他离开得……真的太久了。 忧思难安,祝知宜反而不赶着进京了,在树荫下一茶棚歇脚。 江竹里看似傲踞轻慢,其实热忱慷慨,给他的盘支撑到他入京还绰绰有余,但祝知宜还是点了壶不贵的茶。 周旁坐的都是些赶路的人,坐在一桌的相互闲聊起来。 “你们都是进京的吧,从这往北边不到一天程就进京门了,这几天正是京中热闹的时候,城关查得也不严。” “听说京中近来诸多节宴是因圣上准备纳人,京中各家高阁贵女、世家公子都卯足了劲大显身手。” “哟,那可有的看了,圣上是也该纳人了,听说前些子水涝,清庙塔崩塌就是因为圣上继位数载未有所出尚未立储,清位地王天星,蓄东水,意为东星盘。” “国师说了,东不兴,中不盛,若是圣上再无所出、不立储,后头可还有的是灾遭呢!” “那真真是不知什么样儿的仙人儿才配得上咱们大梁帝君。” “帝君文韬武略,比秦王汉武,礼部尚书长公子曾公然道放眼大梁除帝君无人能入其眼,北营校卫长女猎赢了众武将只取一支花聊赠帝君。” “大梁今非昔比,还有多少周附小国、异族部落一年接着一年的入梁朝贡,你以为那真的是来进贡的么,那分明是来面圣的,贡礼是其次,联亲才是真。如今九州大同,中原鼎盛,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铁木珠公主亲自领使团南下,与圣上赛马猎,周渤小郡王三入中原献鹰贡犬,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 “那大梁后可有得热闹了,一席难求。” “我倒觉得那九郡县主胜算更大,听说那县主貌若天仙,咱们圣上又志在东南,九郡各部虽归顺了大梁,但一直群龙无首,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得了美人,又赢江山,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小二端着一碗烫开的的龙井放到祝知宜面前:“客官,您请。” 祝知宜颔首:“谢谢。” “客气——”那小二咧嘴一笑,刚转身又回过头,“哎哟,客官您这手血了,店里有止伤口的药膏,要不给您拿点儿?” 因为怕盘撑不到入京,祝知宜一路省吃俭用,折了的手也一直没敢看大夫,简单地包扎撑了一路。 这会儿不知是碰到了哪里又开始血,顺着掌心蓄成一小汩看着刺眼的,小二也看不过去。 祝知宜笑笑:“那有劳了。” 小二拿来膏药就去忙了,祝知宜手使不上劲,还抖,他微微叹了声气,把药膏放回桌上,茶也没怎么喝就起身走了。 天地之大,祝知宜有些茫站在头底下,如一只无处可归的燕雀,一蓬飘零无依的浮萍。 津道扬起的尘灰扑了他脸,有些狈,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孤独,这种孤独,在他去当人质的时候不曾有,在他不惜玉石俱焚跳下悬崖的时候不曾有,在他被锢奴隶时不曾有,他心里始终有极强极为坚定的信念。 如今离京中只有一步之遥反而深刻地尝到了它的滋味。 祝知宜苦笑一瞬,还是得回去,他还有未竟的心愿。 途径百理寺,忽闻一声孩童啼哭,几个黑衣身影颇为可疑。 以前他在京城就时常听得眷妇说去京郊寺庙上香时常碰上匪,偷劫孩子以勒索富贵人家。 祝知宜目光如剑刺过去,几人更神异样,忽而麻袋中探出一只小脑袋:“神仙哥哥,救——” 祝知宜来不及疑惑这称呼,脚尖已先于反应点地而起,利剑出鞘,几个寇匪杀气顿现,联手围剿这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 祝知宜剑:“天子脚下也敢拐盗童君,立马把人给我放下!” 一高大壮的匪寇看这面容枯槁将死之人,轻蔑嗤笑:“你这痨疾鬼病秧子少管闲事,留你一命!” “把人放下!”祝知宜喝斥。 匪寇一拥而上,祝知宜忍着痛楚,以智取巧拼死纠。 他手软无力,控不住剑,生生被那几人打在最脆弱的筋骨上,几打在脊背和手臂,皮肤青紫,五脏六腑被搅得撕心裂肺疼起来,祝知宜喉头一腥,竟生生出一口殷血来。 对面也丝毫落不着好,祝知宜鱼死网破的打法,盗寇被死死拖着无法身。 百理寺。 敬王妃急得团团转,整座山都寻遍了不见幼子,又想起京中频传的盗童勒索的言,捂着心口泪水涟涟。 长女梁恬雷厉风行,边披裳束发边道:“娘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回府里了,爹爹正赶过来,我同二弟即刻带人在方圆百里搜寻,小弟是未时跑出去的,现下不过一刻钟,若真是有人劫持亦走不远。” 敬王门风和睦松散,她与寻常闺秀贵女不同,在家中地位甚至高于二位兄弟,颇有巾帼侠气,理直气壮吩咐梁赫:“二弟,你即刻命人包抄后山密道,然后与我在山下汇合,他们最有可能往南走,那头出城最近。” 梁赫平虽喜与长姐斗嘴,大事面前却很信服她:“好!” 敬王府姐弟带人赶到时,祝知宜已是强弩之末,他心知也许自己就要护不住这孩童了,可还是无法悖着自己的良心坐视不理,一闷下来,他心里竟生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又夹杂着无能的愤怒。 换做从前,再来十个这样的都不在话下,如今,他连一个小孩儿都护不住了,不,他连自己都护不住了,他变成了一个废物! 梁曦景看到赶到的兄姐瞬时像漏开的水桶嚎啕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大姐,梁赫!快去救神仙哥哥,他受伤了,了好多血……” 梁恬一声令下,王府兵迅速将几个不成气候的盗匪拿下。XIape.CoM |